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18152800000072

第72章 黄碧云

皱眉女子

就当这是百分之二百的主观好了——在我眼中,黄碧云是很没趣的写作人,因为她缺少想象力,没有幽默感。是的,我认为她没有才华。连英文里的considerable talent,我都认为没有。但黄已逐步迈向香港文学的殿堂——离开香港大学把一栋大楼命名为“黄碧云楼”自然尚有一段,但我相信,这一日虽非明天,却不会是永不到来的一日。

我认为黄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她完全切合一般文学爱好者对“文学(家)”所抱存的幻想(对我来说,是定见)——写作使作者的痛苦受到正视,或使呻吟听上来像……像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呻吟;又或,为了说服自己真的感受着无比痛楚,所以叫。

呻吟本来并无不妥。拉肚子、牙痛,或干着急之际,虽说明知哼哼唧唧无补于事,我们还是会把精力损耗在呻吟上。然而有人发肤无损,四肢健全,偏把眉头皱出声音来,对我来说,是对心灵或肉体均在受难的人的亵渎。

“受苦”,一直是黄的“主题”(抑或“风格”)。许是这样,黄在她的文字世界里,一直在为自己那“皱眉女子”的石像雕塑。“皱眉”可以很美——如果不,又怎能吸引爱美的黄?但它不该是凝镜,甚至只是一个表情,被画在面谱上,让人带上之后,以忧愁的面容宣告世界:“生命何其沉重!啊!”黄的文字,如果苦涩,是苦瓜的皮,并未苦到肉和核心。唯是只有这等的苦才会令“文学爱好者”甘之如饴——心力不用受到考验。

主题先行

黄碧云的作品,反映了殖民地教育的深远影响——如果不想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流动,如一条河,那就相信“主题”吧。是的,从小到大,从作文到死背书,我们都知道自己有何其渺小,“主题”何其伟大,所以当你决定要成就某件事,它最好就是你的“主题”,找到它抓紧它,否则,你就不能从生命海洋的这一边漂流到安全的对岸。

十七八岁的女生以坚定的口吻说:“我不会有婚前性行为。”同样是宗教似的自我宣言,另一个他:“乜都假,至紧要对自己好啪先。”——俨如她和他是为了“讲得出,做得到”而做人,却不是在活着的过程中不断推敲这些观念有多少靠得住。

心无旁骛——有时不过是让自己沉溺的借口。例如“黄碧云”的“主题”——死亡,灰心,痛苦。诚然,生命确是充满这些。很多创作之所以发人深省,也是因为它们。但不代表作家该把它们长期借来当机动游戏——只因她想经营“主题公园”。

想感受一下不是用文字堆砌出来的“痛苦”吗?请翻一翻SylviaPlath。她的诗、日志式的文集,会让你明白绝望不是一支快将用完的牙膏,它不可能被(黄碧云的手)硬挤出来,而是须从作者的内在沁出,一如回南天那些伏在墙上掉不去的水珠。这样的作家还有邱妙津。

Plath和邱的生命也有主题——抑郁。但她们是在经历抑郁时抓住文字,并非反过来借文字经营抑郁的“自我形象”,如黄碧云。

很灰很灰

黄碧云的文字很重——不是说文笔的意境,是她用字的方式。就是被描写的是一粒尘,它也比在别人笔下重上许多(如果黄带一本自己的书上飞机,可会要给行李超磅的附加费?)我认为黄的一大特色,便是举轻若重。

所以,当黄写咸,那便很咸,写灰,便很灰很灰。有时她也写空和虚,于是读者(如我)便看到很实在的很空和很虚——是看见,不是心领神会。

读黄的写作,像看一幅幅的临摹画。画面的背后,是作者不停发问:我画得似不似呢?不是以自己的感觉作准,却是希望别人一眼看上去就给予肯定——这便是我所说的“反映了殖民地教育的深远影响”,也是为什么我会说黄碧云对待创作,总是“主题先行”。

我于黄碧云在《年青人周报》和《号外》发表文章的阶段开始接触她的文字。读过《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与《盛世恋》,当时的感觉,便如上述。今天在她写“学”跳弗拉明戈的日志上,我看见的也是一样。从崭露头角到跻身殿堂甚至宗师级数,光阴溜走了十数载,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没变?

如是明白了黄的作品为何总是“痛苦的”——源头不是“生命无常,人生无奈”等等的主题,而是一个人写来写去,无法超越平庸的痛(楚)苦(涩)。故此笔杆下没有东西可以令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喜悦——除了在把自己锻炼成(文字)举重手的时候。

长年凝固

读完自己前两天写下的前面这些“批评黄碧云”,想:是什么令我产生了把想法写成文章的冲动?又,为什么我会一边写一边反问自己:你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吗?

然后,在每天都行经的斜坡上,遇见久违的老朋友阿花。他说:“是你对黄的expectation使然吧。”一语道破,立时茅塞顿开,只是更多问号接踵而来,譬如:是什么令我(们)相信有权要求别人?是什么令我(们)养成习惯,大部分时间均要求他人先于自己?——以期望之名?

我对黄碧云的“期望”,回想起来,并非出于个人对她的喜爱,却是源自她在华人文学界的认受程度——对我来说,“黄碧云”并不只是一个作者:她已成为一种楷模。是在“黄碧云”的名气与位置之上,让我看见了华人文坛(特别是香港)的一个现象,那就是普遍性的“只求认受,少见互动”,亦即是:就算作者读者之间会有彼此的“要求”,也是建立在一些条件上——如“同声同气”。

这种状况,有否间接造成黄碧云长年凝固在文字的自恋和沉溺中?“自恋/沉溺”不一定就是牵制——假如它能在创作过程中,从目的转化成手段。但作者在悠长的创作生涯里,若只能重复地示范自恋和沉溺,那就会令阅读和论述被收窄在“技法”的范围里,这时候,一千有关标准的词汇便可大派用场,像“高水平”,或“平庸”。

“为了在一池死水的水面上自照而失足溺毙”,我认为是绝顶平庸的。

文字橱窗

有感而发,你说:“在香港读文学,少不免都学会了‘主题先行’。”听罢,我马上的反应是,“咦,‘主题先行’不是香港教育的基本精神吗?从小学就开始了,何须等到人大学时选上文学院?”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读书是为了赚钱”。念中五的女生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读了书便可赚钱,有办法生存下来,再去读自己真正喜欢的。”我问:“那有了钱,你会读什么?”“戏剧。”

我再问:“为什么不现在就去赚够那笔读戏剧的钱?为什么要天天上那没有兴趣的学堂,由中学至大学?”我又假设:“假如今天你成为两亿元的遗产继承人,你还继续上课去吗?”钱,仿佛真的能使愿望更快达成。女生笑逐颤开:“马上去念戏剧!”——俨如“戏剧”只会在她心目中的特定场景才能学到,或存在。

“主题先行”反映出我们对很多事情不知怎么掌握之余,却又放不下面子,竭力摆出反客为主的姿态。这种情况是如何成为爱好文学者的“通病”呢?我想,可能是生活与阅读经验太过不合乎比例所致——看多了大文豪的呕心沥血,生理心理稍为有点反应,便认定是机会来了:一定是“痛”,因为我也要做文学家。

文字可以天花乱坠,但是感觉不能骗人。香港无疑生产了很多以黄碧云为模仿对象的作者,可惜我没见过几个能够不像她的——将生命从“痛苦”的文字橱窗释放出来。

2000年8月18日-8月24日

张先生,你知道吗?

张先生,你知道吗?当陈冠希事件在今年初闹至全城沸腾,我竟有一刻想起和你有关的一件事——你投身银幕的第一部影片不是《红楼春上春》吗?在你逝世五周年后的今天用这部电影来作这封信的开场白,当然不是有意对你不敬,只是《红楼春上春》的情节主要撷取自《红楼梦》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到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蛔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当中竟有着容许我等“红迷”、“张迷”穿墙涉壁的诸多阅读空间,未尝不是有趣的角度把你的精神重新钻研。不乏人说你是天生的贾宝玉,我倒觉得你可以化身《红楼梦》中的太多角色,尤其当香港的娱乐圈变得一日比一日像荣国府,特别是《聪明累》和《好了歌注》中的荣国府。

陈冠希事件俨如傻丫头在大观园内拾得“不雅”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地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哪里得的?’”接下来是王熙凤下令查找香囊物主,因而上演园中丫鬟们人人自危的“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四回)。

卿本佳人,卿何薄命。在王熙凤面前给丫环们落井下石的婆子们,是出于公报私仇的泄愤心理——“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她,她心里大不自在,要寻她们的事故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于是外表愈出众的罪名便愈大,“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仗着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来骂人。”这番形容落在宝玉母亲王夫人耳里,如见妖精,立即接受婆子建议:“等到晚上园门关了,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

没料到一心要抓人痛脚的婆子却在她外孙女司棋的包袱里搜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一双缎鞋和一封情书。王熙凤手执赃证,“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色,倒觉可异”。

结局是司棋被命令打点走路。她的主子迎春听了,“虽有不舍之意,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在她出园子时正值宝玉从外而人,司棋便拉住宝玉求他代向王夫人求情。但这边厢救不了司棋,那边厢晴雯一样保不住,宝玉回到怡红院,王夫人正吩咐人将恹恹弱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下来架出去,又对着芳官开骂:“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又满屋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

张先生,如果你还在世,最好不要只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多情是多情,但受制于君臣父子的大石压死蟹,他连心爱的晴雯屈死,都只能相信小丫头编造出来哄他“晴雯不是死,而是受聘玉皇大帝到天上司芙蓉花神之职”的童话。但是,如果你不是贾宝玉,整本《红楼梦》中又有哪个男人不是把珍珠变成鱼眼睛的莽夫鲁汉?连稍微有个人样和骨气的柳湘莲,也间接杀死了尤三姐。要是不做男人,女子更悲惨了,你的个性一定不是宝钗,但沿黛玉晴雯这条线去寻你,又有哪一个不是“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话说回来,你的宝玉形象却真是太深人人心。不知多少人还记得你离开前的春节,与Twins合拍了她们贺年歌的音乐录像带。如果你知道当年蹦蹦跳的“小女孩”中有一个在将来如夏娃般被上帝逐出“失乐园”,你会站出来替她抱不平,还是为她的遭遇亲自作曲填词,写一首哀悼玉女被封建思想处死的歌?

在你走后五年,香港(人)是愈来愈没有了贾宝玉身上独有的“意淫”气质,却只有他各房兄弟的粗鄙与荒淫。即是,我们对女性的兴趣极其量是出于对她们身体容貌的喜好,又因为身体样貌都是外观,追求女性便不需要心灵契合和精神沟通。这与贾宝玉如何欣赏及看待他的姊姊妹妹们是何其两样。纵然他也有对袭人和宝钗使性子——可是因为她们都不是情人,是妻?——但他对黛玉、晴雯、紫鹃、龄官、湘云等,无一不是态度因人而殊:既在不同女子身上看见不同风景,当然不会把她们划一地视做“女人”。宝玉受女性欢迎的一大原因不是他“女性化”、“女人汤圆”、“懂得向女性打躬作揖”,而是他天生对女性有一份由衷的尊重,因为爱。

张先生,据说你的昵称“哥哥”是在王祖贤拍《倩女幽魂》时给你起的。“哥哥”二字的前面容或去了个“宝”字招牌,但从影以来与你演对手戏的女演员无一不成为你的红颤知己。别的男演员或不可能随便跟女演员手拖手这里那里去,你则是同代的不同代的一样亲密有加。由仙姐到莫文蔚,与艾嘉与青霞,还有,维基百科清楚写着“与作家李碧华和小思等私交甚笃”——说明你对女性的爱是无分年龄身份,还是,你是用爱自己女性的那一面来推己及人?你是影史上最有宝玉气质的男演员,正因为你和他分享着一样的“意淫”——有着太多的对“女性”的爱。

眼下的社会却普遍有着太多对“女性”的恨。艳照门事件和随后把女艺人如中世纪女巫般,任极端宗教狂热分子把她们当成泄愤(泄欲的代替)对象,都反映着“爱女人”的矛盾和困难——消费主义使女性活在高速被物化和自我物化的洪流中,“女人”的价值变成与商品无异,既然“女人”就是商品,消费她们便成为合理态度。花不起钱的人由妒生恨,花得起的一样可以由看不起生恨。

这五年甚至之后如果你都要活在这样的“荣国府”里,身为贾宝玉必定愈活愈难过——你知道宝玉坐完牢后在哪里重逢史湘云?是在一条妓船上。二人的生离死别就在说不了几句聚旧说话之后。看着船驶远了,还隐隐传来哭叫着“二哥哥”的声音,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写到这里,我们是否应该为你已超脱不是买便是卖的红尘而高兴?——“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2008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