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四位老友的文章,巴金和刘白羽的登在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第七版,冰心和叶君健的登在《人民文学》六月号。他们都是往日本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委员会东京紧急会议的,写的是旅中的事。读过几遍,获益不少,欣然命笔,写这一篇“读后感”式的短文。
巴金的《我们永远站在一起》是怀人之作。怀人之作,我国从前的书翰和诗词里相当多。或者追忆旧游,或者叹惜久别,也有以道义文章相砥砺的。但是涉想的范围大多限于个人,一方是作者自己,另一方是所怀念的那个人。巴金的这一篇可不然。他涉想所及不限于他自己,他的笔下闪耀着中国作家、中国人民的心灵的光辉。文章里称名道姓叙述到的日本朋友共有十三人。然而所怀念的岂止这十三人呢?共同的事业,美好的未来,联系着中日双方,如水长流,如山永固,这样的思想交织在字里行间,叫人读过之后,不但引起共鸣,而且跃然振奋,愿意在共同的事业中间投入自己的力量。我想这么说,这篇文章给怀人之作开辟了新的境界,大概不算过誉吧。
我非常羡慕巴金的文笔,那么熟练自如,炉火纯青,并非容易达到的。看来像是随便想起一点儿写一点儿,其实完全不是。作者自己道出了秘密。他说:“我并不是一口气写成这篇短文。我只是在思念最深的时刻写下一点怀友的感情。”“思念最深的时刻”七个字大可注意。这时刻,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消散了,隐没了,涌现在心头的,尽是些最为精要的活龙活现的东西;把它写下来,当然扎实,当然深至。从这儿可以知道,所谓取材决非纯属于技术性的事儿,或许竟是不属于技术性的事儿。作者写了两位日本朋友和他自己的眼泪,这眼泪中闪耀着光明美丽的未来的远景,不同于寻常的眼泪。作者写了一位一向寡言笑的日本学者,他谈起中日人民的友谊来却滔滔不绝,他赶来赶去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惟恐少享一分“有朋自远方来”之乐。作者写了两位过去是所谓没有倾向的日本作家,近年来他们觉得有许多话要告诉世人,留给后人,就有所为地奋笔写作品,见得日本知识分子跑出象牙塔,跟人民融合在一起,已经是大势所趋,汇为巨流。好了,我不再举例了。总之,写下来的全是“思念最深的时刻”涌现出来的最为精要的东西。思念的波澜化为文章的波澜,那么自然,那么优美,洋溢着中日人民间的深情厚意。
白羽的文章题作《樱花漫记》,可不是纯写樱花。可以这么说吧,他这篇文章谈日本人民的今天和明天,而以樱花为象征。原以为樱花就要开放,不料来一场挺大的雨雪,“但真正的春天永远属于人民,樱花,这绯红的云霞,便永远属于人民。”雨雪一过去,日本人民陶醉在樱花的海洋里了。樱花那种一发而不可制的活力,迎春风而怒放的精神,跟日本人民的革命精神和革命热情仿佛有相通之点,这个里头蕴蓄着那个,那个里头蕴蓄着这个。这些想法,都含有象征的意味。妙在写樱花跟叙人叙事结合得那么顺适。笔下随处透出卓越的思想和爽朗的感情,叫人亲切地感到烂漫的樱花真是日本人民的骄傲。白羽擅长特写和通讯报道,写得很多,名篇时出,这一篇尤其是这类文章里的白眉。
年青的日本朋友指点着车窗外的“人民广场”和国会大楼,神采奕奕地,情不自禁地,说着去年二十三次行动的斗争情形。国会门前,手执红旗的请愿的人群尽往上冲,穿黑制服的“仿佛是带弹簧的玩具”似的警察正在阻止他们。高楼上垂下一幅法西斯黑卍字旗,电线杆上张贴着红黑二色的“爱国党”的恐吓标语。一边是櫻花,一边是雨雪。而真正的日本是樱花,未来的日本将永远属于樱花。
文章里叙及好多位日本人士,叙中野重治和中岛健藏的两段最长,也最为深至。中野重治说:“有些人认为只要是‘新’的东西,只要是外国的东西,便都是好的。而这些人又偏偏同日本的保守势力密切地相联系着。那些接受表面上所谓‘新’事物的人却反对本质上的新事物。”作者说:“本质上的新事物纵然一时不被人接受,但是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接受的。”简单朴素的心心相印的谈话里,透露出多么犀利的眼力,蕴蓄着多么深湛的哲学啊!中野重治临走时候说:“是的,在新的里程上,我们将会遇到更大的困难,但是更大的困难,只能激起我们更大的勇敢!”这是不折不扣的樱花精神。中岛健藏热爱生活,工作累了,就跑进布置在家里的小工场去修理各种机械。在业余摄影家中,他是第一个能手。远道客人来了,他乐意抽出半日之闲,陪同客人去观赏公园里的樱花。但是他热爱生活的主要方面是坚韧不拔地站在斗争的前线。在若干斗争中,他不仅是维护者倡导者,而且身任律师出席法庭,使一切违反真理和正义的东西无地自容。这是不折不扣的櫻花精神。作者表达他的印象说:“如若说在中野重治那里我感到一个民族的刚强与坚毅,那末,在中岛健藏这里我感到一个民族的深厚与宏大。”这样的民族,会不是丰茂灿烂,岁岁长春的樱花吗?
这是一篇有益的文章,对中日读者都非常有益。
冰心的文章题作《樱花赞》,也不是纯写樱花。她叙入一件跟樱花无关而极有意义的事。出租汽车公司的工人原定在那天早晨八点开始第六次罢工,为了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他们开了紧急会议,把八点开始改为九点开始,因此,代表团得以不误预定的活动日程。这可见今天的日本,樱花精神真是无时无地不存在。而司机说的“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呵!”并不是那司机个人的想法,而是代表所有罢工工人表达了他们的樱花精神。无怪作者会感觉那天早晨在汽车中看见的沿路的樱花是“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了。樱花总是樱花,感极思深,景因情异,就见得特别“奇丽”了。
代表团的十一辆汽车在花海里飞驰,没有别的车辆。到了市中心,还是没有别的车辆,汽车行大门敞开,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工人们站在门旁边,微笑着,目送十一辆汽车经过。这些白描的笔法,传出了罢工的气氛和工人的友情,是“妙手偶得之”的好文章。
君健的《日本杂记》是两则见闻录。一则题作《有料路》,说日本有些公路,汽车开过要付“买路钱”。一则题作《国立公园》,说日本名胜区箱根号称“国立公园”,实则为两个“企业家”所占有,他们想方设法给游客提供“方便”,不仅垄断了箱根,连游客的一切活动也给垄断了。这样的事,说给我国的少年儿童听,一定会不相信。路人人好走,怎么要付“买路钱”呢?既然是“公园”,怎么能让两个“企业家”给垄断呢?这样的事,我们年纪较大的人当然不会不相信,但是觉得很疏远了,倒有点儿“新鲜”了。君健身历其境,大概是感到“新鲜”,才执笔写入他的笔记本吧。
1961年6月13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