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谈论长征故事的那一大段,作者是双管齐下,竭力描写小李,也竭力描写林将军。现在单就小李说。小李刚听分队长讲长征故事,情绪太激动了,因而他的转述加上自己的想象,不免夸张。夸张不是不老实,而是敬佩之极的表现。待听林将军接上来的话并不表示赞叹,就说“你根本不知道人家那些老革命多么艰苦!”他仿佛觉得林将军不通情理,动了真气,故而不再对林将军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自言自语地说实际还是说给林将军听,他的话简直是教训林将军了:
“那些老革命,牺牲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这会把打下来的江山双手捧着递到我们手里,说:‘你们好好把它建设好吧,大家出力,大家享福!’你说,我们要不好好地干, 日后见了他们,叫我们咋说?”
这就是我在前边说过的革命战争为的建设事业的意思。试想,一个青年战士,他不但自己坚信这个,遇到需要的场合,还要教训人家,向人家宣传这个,久经革命斗争的林将军听了他的“教训”,心头当然涌上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觉察到:
老一代战士们经历的那艰难困苦的生活,那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 已经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被新的一代接受下来了。它滋养了他们,成了鼓励他们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动力,并且在新的条件下爆发出新的火花。
林将军想的不仅是躺在面前的小李,而是在全国各个岗位上参加建设,辛勤劳动的青年人,想到所有青年人都有“继往开来”的大志愿,大毅力,于是用一句话把他们的心情同时也是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
“想想那时候,这会儿该拿出更大的劲来工作才行啊!”
这一句话可叫小李满意了,他说:“对,这才像话。”话是简单到无可再简单了,可是含意并不简单,里头该有自己的鼓动发生了作用,这老同志可教等等意思。
作者从以上说的这些地方描写小李,一个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青年积极分子的形象,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老话说,窥豹一斑,现在各处跑跑的人往往说,看了一个城市一个乡村的蓬勃气象,可以想见全国的城市和乡村怎么样飞跃发展。我们读了这篇小说,看见了林将军和小李的生动形象,一个是以普通劳动者身分参加劳动的高级干部,一个是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干劲冲天的青年人。我们推广开来想,在全国范围内,这样的高级干部和青年人不知有多少,他们都在忘我地劳动,争取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种太伟大的情景没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社会主义时代的美激动每一个人,使每一个人乐于尽量拿出自己的力量来。
这篇小说写景写物都精,写进去的都有用处,不浪费笔墨。现在举一段写景的:
他(林将军)嚼着馒头,倚着沙堆,向大坝看去。一大片乌黑的雷雨云正从蟒山背后涌上来,急速地升起来,被浓云衬托着,大坝仿佛是一只停泊在海里的大军舰,更加雄伟了。大坝的两头,像两个炮群在集中发射,不时腾起一簇簇花朵似的烟尘,爆发出一连串隆隆的响声。似乎借着这响声作节拍,扩音器里正播送着雄壮的歌曲:“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到过十三陵水库工地的人,读了这一段,一定会觉得此景如在目前。就是没有到过的人,看了以云层当大海,以大坝当大军舰的比拟,看了爆炸山崖的描写,看了选用得很恰当的歌词,也可以想见工地的气氛,得到个深刻的印象。
再来举一些写物的:
空气又热又闷,像划根洋火就能点着了似的。
一条条巨蟒似的卷扬机趴在大坝上,沙土、石块像长了腿,自动地流到坝顶上。
大白点子雨急骤地撒落下来,打在沙土上,激起一股股细烟。
用旧时文学批评的习用语来说,这些描写都能“体物入微”。就是说,体会观察得极精细,不用现成语句来描写,但凭体会观察所得,构成切合的语句来描写。
小说未了,小李已经知道林将军是“将军”了,仍然跟林将军合伙抬土,这回林将军在前边,他在后边。
小李激动地抓起扁担,望着将军那花白的头发怔了一霎,雨水混合着汗水,正从那斑白的发梢上急急地流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趁势悄悄地把筐绳又往后挪了半尺。
这回,将军却没有发觉。他一手扶肩,一手甩开,挺直了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走得那么稳健,又那么豪迈。当他带着他的连队走过荒无人烟的大草地时,就是这样走着的;当他带着他的团队通过日寇的封锁线时, 当他带着他的师跨进“天下第一关”时,他也是这样走着的。
妙在“悄悄地把筐绳又往后挪了半尺”,猜想小李这时候的心情,该是敬和爱混合而成的激动,望着将军的背影,不由得做出了先前曾经为此争执过的举动。妙在“这回,将军却没有发觉”,如果再来一场争执,那就不够味了。作者写林将军“迈开大步向前走去”的姿态,其实也衬出林将军当时的心情,由于这种心情主宰着他,小李在背后“舞”点儿“弊”,自然不觉察了。从前,林将军带着他的连,他的团,他的师,这样迈步向前,为的是革命战争。现在,林将军以普通劳动者的身分,一声号召,带动了全场不愿意延误工作的群众,在大风雨中这样迈步向前,为的是建设事业。这样结束真可说“余味不尽”,叫人想得很多很远。
1958年10月3日作
赤着的脚
中山先生站在台上,闪着沉毅的光的眼睛直望前面;虽然是六十将近的年纪,躯干还是柱石那样直挺。他的夫人,宋庆龄女士,站在他旁边,一身飘逸的纱衣恰称她秀美的姿态,视线也直注前面,严肃而带激动,像面对着神圣。
前面广场上差不多挤满了人。望过去,窠里的蜜蜂一般一刻不停地蠕动着的是人头,大部分戴着草帽,其余的光着,让太阳直晒,沾湿了的头发乌油油发亮。广场的四围是浓绿的高树,枝叶一动不动,仿佛特意严饰这会场似的。
这是举行第一次广东全省农民大会的一天。会众从广东的各县跑来,经过许多许多的路。他们手里提着篮子或是坛子,盛放那些随身需用的简陋的东西。他们的衫裤旧而且脏;原来是白色的,几乎无从辨认,原来是黑色的,反射着油腻的光。聚集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开会,他们感觉异常新鲜又异常奇怪。
但是他们脸上全都表现出异常热烈虔诚的神情。广东型的深凹的眼睛凝望着台上的中山先生,相他的开阔的前额,相他的浓厚的眉毛,相他的渐近苍白的髭须;同时仿佛觉得中山先生渐渐凑近他们,几乎鼻子贴着鼻子。他们的颧颊部分现出比笑更有深意的表情,厚厚的嘴唇忘形地微微张开着。
他们中间彼此招呼,说话。因为人多,声音自然不小。但是显然不含浮扬的意味,可见他们心头很沉着。
人还是陆续地来。人头铺成的平面几乎全没罅隙,却不如先前那样蠕动得利害了。
仿佛证实了理想一样,一种欣慰的感觉浮上中山先生心头,他不自觉地阖了阖眼。
这会儿他的视线向下斜注。看到的是站在前排的农民的脚:赤着,留着昨天午后雨中沾上的泥,静脉管蚯蚓一般蟠曲着,脚底粘着似地贴在地面上。
好像遇见奇迹,好像第一次看见那些赤着的脚,他一霎时入于沉思了。虽说一霎时的沉思,却回溯到几十年以前:
他想到自己的多山的乡间,山路很不容易走,但是自己在十五岁以前,就像现在站在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是赤着脚。他想到那时候家族的运命也同现在站在前面的那些人相仿,全靠一双手糊口,因为米价贵,吃不起饭,只好吃山芋。他想到就从这一点,自己开始怀着革命思想:中国的农民不应该再这样困顿下去,中国的孩子必须有鞋穿,有米饭吃。他想到关于社会,关于经济,自己不倦地考察,不倦地研究,从而知道革命的事业必须农民参加,而革命的结果,农民生活应该得到改善。他想到为了这些意思撰文,演说,找书,访人,不觉延续了三四十年了。
而眼前,他想,满场站着的正是比三四十年前更困顿的农民,他们身上,有形无形的压迫胜过他们的前一代。但是,他们今天赶来开会了,在革命的旗帜下聚集起来了。这是中国一股新的力量,革命前途的——
这些想头差不多是同时涌起的。他重又看那些赤着的脚,一缕感动的酸楚意味从胸膈向上直冒,闪着沉毅的光的眼睛便潮润了;心头燃烧着亲一亲那些赤着的脚的热望。
他回头看他夫人,她正举起她的手巾。
1927年11月9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