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里正闪过这些想头,只听得第二个保安队队员开口了:“我们中间还有东北人,我就是一个。我们东北人听你们的话,最知道斤两。你们的话不错呀,要不然,我们一辈子回不得老家!”
我又踮起脚来看。
东北人和别地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脸色更激昂一些。
第三个却气愤地说:“回老家!我是不作这个梦了!人家不过热心,爱国,就被关起城门来拒绝,派了队伍来监视。你如果要动手夺回老家,该受什么样的处罚!”
“立正!向右转!开步走!”
不知道为什么,队长忽然喊口令,把保安队带走了。
“拥护参加‘一二八’的兵士啊!”
“拥护夺回老家的兵士啊!”
“军民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啊!”
一片呼声沸腾起来。手臂的林子在空中摆动。小白旗子矗得更高,拂拂地顺着冷风直飘。
“你怎么了?”我看见弟弟眼睛里有水光,亮晶晶的。
“没有什么,”弟弟说,低下了头。“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我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但决不是哀伤的酸。
这当儿,人群中起了一种呼叱似的喊声:“让开点!让开点!”
我回转头,从人头和人头之间望过去,只见在保安队走去的反对方面排着一队巡警,不知道几时来的,人数比保安队多上一倍的样子。几个巡警离开了队伍,扬起了藤条,在人群中间推撞,呼叱,给一个挂斜皮带的开道。
斜皮带通过了才开又合的人群,来到大学生的队伍前面,自己说明是公安局长。于是听众纷纷移动,把他作为中心,团团围住。
公安局长脸胀得通红,言语不很自然。他问大学生谁是领袖,谁是负责人,为什么干捣乱行为,为什么说捣乱的话。
一个大学生严肃地回答他:“我们没有领袖!我们个个都是负责人!我们撞城门,爬城墙,是有的,可是要问为什么把城门关起来!我们说的话,这里许多同胞都听在耳朵里,你可以问他们,有没有一句甚至一个字是捣乱的话!”
听众一个都不响,大家把眼光注射到公安局长身上。
公安局长大概觉得窘了,一只手拨弄着制服的钮扣,喃喃地说:“谁关城门?……没有关城门!”
“没有关?此刻满城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你会不知道?太把我们当做小孩子了!而且,也损害你局长的尊严!”
“哈哈哈哈……”听众齐声笑起来。
“总而言之,”公安局长动怒了,“我不准你们在城里宣传,你们得立刻出城!”
“抱歉得很,我们不能依你的话。我们有我们的计划,预备在这里耽搁两天。只要有人听我们的,我们还是要宣传。因为我们至少有救国的自由!”
“我们要听你们的!”听众中间进出爽脆的一声。
“这里有好几处闹市地方,”另一个声音接着,“你们一处一处去宣传啊!”
“你们到城隍庙去啊!”弟弟也提高了小喉咙喊出来,身躯跳了几跳。“城隍庙地方大,人多!”
弟弟从清早起就对巡警起反感,他这样喊出来,报了深仇似的,显出痛快的神色。
“不错,你们到城隍庙去啊!”许许多多的喉咙涌出同一的喊声。
公安局长回转身,嘴里嘟囔着什么,态度十分狼狈。开道的几个巡警也不把藤条扬起了,只把公安局长围在中间,一同挤出了人群。
一些人乐意做向导。大学生的队伍跟着他们,向城隍庙涌去。公安局长不知道哪里去了。巡警的队伍可并不撤退。见大学生走了,他们也就跟上去。
我顿了一顿,立即牵着弟弟的手,三脚两步往前赶。赶过了大皮鞋铁塌铁塌的巡警的队伍,赶过了兴致勃勃的长袍短服的市民,赶过了沉默前进的藏青呢衣服的人物,我才仰起头热情地喊:“表哥!表哥!”
表哥沉吟了一下,这才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明华,想不到是你!呀,你弟弟也在这里!”
弟弟叫了一声“表哥”,仿佛有点儿生分,也就不说什么,只是努力地移动他的两条腿,以免落后。
“我们听了你的演说,”我说。“完完全全,从开头听起。也听了你那位同学的演说。”
“你觉得怎样?”
“同刚才许多人说的一样,觉得你们的话不错。还有一层。平日听先生和爸爸讲一些时事,说救国运动怎样怎样遇到阻碍,我总有点儿不相信。今天可亲眼看见了。那个公安局长,听他的言语,看他的脸色,好像救国运动就是他的仇敌!”
“但是你也亲眼看见了许多听众激昂慷慨的情形。这几天里,我们遇见的听众差不多都是这样。因此知道,虽然有种种的阻碍,救国运动是扑灭不了的!”
“我想城门一定是那公安局长关的,”弟弟自言自语。
“也不必研究是谁关的,”表哥接上说,“总之有人要拒绝我们就是了。”
我问:“表哥,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去?”
“这一回不能去了,”表哥抱歉地说。“我们出来时候约定的,共同过团体生活,谁也不能离开了队伍干自己的私事。”
我感觉很失望。心头模糊地想,这个能言善辩多见多闻的表哥如果到我们家里,我就可以问他种种事情,那多快乐呢!
“你们今晚上住在哪里?”我又问。
“现在还不知道,要等我们的交际员去想法。”表哥笑了一笑,又说:“说不定住在公安局!”
我对于这种泰然的态度非常佩服。
在城隍庙又听了两位大学生的演说。没出什么事。巡警的队伍只做了另一个队伍的陪客。
义务向导又把宣传队领到紫阳街去。我们不去了,和表哥握着手,彼此说了许多声的“再见”。
公园当然不去了。到得家里,我们两个争着告诉妈妈,说表哥到这里来了。
但是妈妈说她已经知道了。
“妈妈,你怎么会知道的?”弟弟惊异地问。
“啊,舅舅上城里来了?”我看见衣架上挂着一根手杖,很粗的藤茎,累累地突出一些节瘢,用熟了,发出乌亮的光,那是舅舅的东西。
“舅舅就为找你们表哥来的。”
于是妈妈告诉我们:舅舅接了表哥的信,说寒假不回家了,为的要去做宣传工作。舅舅认为这事情不妥当,有危险,马上打快信去,叫表兄务必回家。等了几天,不见人到,也没有回音。舅舅才亲自动身,找到学校里。但是人已经出发了。他一路打听过来,知道表哥来到这里,也就追到这里。听说今天早上这里关了城门,不让宣传队进城,他非常着急,来了之后只转了一转,坐也没坐定,就慌忙地跑去了。
“你们想,”妈妈到了儿说,“做父母的对于儿子的爱护,真是什么都不怕牺牲的!舅舅那样的年纪,手头又有许多的事务忙不过来,但是为了儿子,就能不顾一切,冒着冷风冻雪,到各处去奔跑!”
“现在表哥在紫阳街,”弟弟感动地说。“舅舅如果跑得巧,也到紫阳街,就会遇见他了。”
“不过我知道,”我揣度地说,“就是遇见了,表哥也不肯跟了舅舅回去的。”我把表哥说的团体生活的话说给妈妈听,接着把刚才所看见所听见的一切说了个详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舅舅跑来了。酱色的脸上淌着汗,眼珠子突得特别出,我和弟弟叫他也没听见,只是喘吁吁地说:“他,他们这批学生,给宪兵看守起来了!”
“在哪里?”我们娘儿三个差不多齐声喊出来。
“在崇德中学!”
舅舅顿了一顿,于是叙述他刚才的经历。
“我坐了一辆人力车,各处跑。好容易遇见一队宣传的学生。一个一个细认,可没有阿良在里头。问了才知道,他们共有四队呢。跑了一阵又遇见一队,也不见阿良。这当儿宪兵来了,赶散了闲人,两个对付一个,拉着学生就跑。学生不肯服从,还要宣传,并且叫,骂。这就不客气了,枪柄重重地落在他们的肩背上,腿膀上。你们想,我看着多难过?阿良一定在受同样的灾难啊!”
“他们竟敢打!”我说了这一声,上颚的牙不由得咬住了下唇皮。
“后来我打听明白,”舅舅继续说,“宪兵押着学生往崇德中学去的。我就赶到崇德。宪兵守着门。大批的人在那里看望。他们说押进去四批了。我知道阿良在里头了,急于要看一看他,他给打得怎样了呢?可是宪兵拦住了我,不让我进去!
“我说我有儿子在里头。唉,他们太不客气了,出口就骂:‘你生得好儿子,专会捣乱,还有脸在这里叽叽咕咕缠个不休!’我只得沉住气,告诉他们我预备把儿子领回去,切切实实教训他一顿,叫他往后再不要捣乱。他们不听我说完就摇头,说:‘没有上头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你进去,谁也见不着这批捣乱的家伙!’”
“我再想和他们情商,他们的枪柄举起来了,他们把我当做学生看待!我这副老骨头也去吃枪柄吗?太冤枉了!这才转身就走。你们想,我心里多难过?明明找到了,只隔着几道墙,他在里边,我在外边,竟不容我见他的面!……”
舅舅再不能说下去了。他在室中绕了个圈子,就像直栽下去似地坐到一把椅子里,两手扶着椅子的靠手,胸部一起一伏非常急促,宛如害肺病的人。他的眼睛瞪视着墙壁,仿佛墙壁上正开映一幕可怕的电影:捆绑,殴打,挣扎,抖动,乃至流血,昏倒……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那些景象太可怕了,他不愿而且不敢再看下去。
“事情弄到怎样才了局呢!”妈妈垂下了眼皮,凄然叹息。
“谁知道怎样了局!”舅舅幽幽地说,闭上的眼睛仅仅开了一线。“我早知道这事情不妥当,有危险。他偏不听我的话,一心要去干。谁真个愿意当亡国奴?谁不想烈烈轰轰干救国?可是也得看看风色。国没有救成,先去吃枪柄,受拘禁,这是什么样的算盘!”
椅子上有什么东西刺痛他似的,他忽然站起来,重又在室中绕圈子,同时喃喃地说:“你要宣传,回家来对我宣传好了。有什么说的尽说个畅,我总之竖起耳朵听你的。这样,既不会闯事,也过了你的宣传瘾。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定要跑到各处去宣传呢?”如果有人在隔壁听,必然以为表哥就站在舅舅面前。
唉,舅舅太误会表哥他们了!他们哪里为了什么宣传瘾?我就替他们辩护:“照舅舅的说法,就等于没有宣传呀。宣传是巴望大家真心真意地听,并且吃辛吃苦地干的,所以非各处去跑不可。”
“怎么,”舅舅站住在我面前,睁大了眼睛,“你同阿良倒是一路!”
“今天早上,我和弟弟遇见了表哥。”
“你们遇见了他!”舅舅的脸色显得又妒忌又惶惑,他焦躁地问:“你们看见他怎么一副形相?”
“他说来很有精神,很有道理。听的人满街,他们的心都给他说动了。舅舅,要是你也在场,一定会像许多人一样,不只是听了他的就完事。”
“坏就坏在这种地方呀!”舅舅顿着脚说。
“为什么?”弟弟仰望着舅舅的鼓着腮帮的酱色脸。
舅舅不回答,却转个身,走到妈妈面前关切地说:“我看两个外甥也不用进什么学校读什么书了。进了学校读了书,仿佛吃了教,自然会有那么一套。你不听见吗?明华的口气已经同阿良是一路了!”
我不知道舅舅什么心肠。同表哥一路不好吗?难道该同公安局长他们一路?他又说我们不用进学校读书了,真是奇怪的话!我不禁有点儿恨他。
舅舅继续说:“这一回我若把阿良弄回去,再也不让他上学了。大学毕业虽然好听,有生发,冒了生命危险去挣它可犯不着,犯不着。我宁可前功尽弃,让他在家里帮我管管事情,做一个乡下平民。名誉上固然差一点儿,但儿子总是儿子,做爷娘的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啊,我老昏了!”舅舅突然喊起来,一只手按住太阳穴。“为什么不找冯老先生想想法子呢?现在我就去,找冯老先生去!”
电灯亮了,爸爸已经回来,这时候舅舅又来了。满脸的颓唐神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又扑个空!扑个空……拿了冯老先生的信赶到崇德……去了……给宪兵押上火车,递解回校去了……还得赶到学校去找他……这只得过了年再说了……我的事务还没料理清楚……明天就是大年夜……末班轮船早已开了……此刻只得雇船回去!”
爸爸劝他不必着急,递解回校,这就不妨事了。又说表哥这样的历练,也是有益的事情。
妈妈请他吃了晚饭再走。
“不吃了。我饱得很——急饱了!跑饱了!此刻马上开船,到家也得十二点了。”
舅舅说罢,提起那根藤手杖,转身就走。我们送他到门首。一会儿,他的背影在街灯的黄光的那边消失了。
檐头滴滴搭搭挂下融雪的水来。
1936年8月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