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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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希望

希腊神话里这样说:天上众神之王宙斯派他的使者曼克莱送一个女子到地上来,随后又派曼克莱带来一只小箱子,寄存在那女子和她的男子同居的地方。那女子见这只雕镂精致的箱子没有锁,只用一条金索捆着,很想解开来看一看。但是她的男子不同意偷看别人的东西,劝她不要多管闲事。她难过极了,几乎忘了一切,总想看一看才好。当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听见箱子里发出一阵声音,越来越清楚,原来在喊她的名字,求她援救。她再也忍不住了,同时外面有脚步声,来的一定是她的男子,等他跨进门来就要被他阻止,她就急忙解掉金索,揭开箱盖。仅仅开到一条缝那么宽,里面就冲出来一群长着翅膀的小东西,一会儿四处飞散了。这些小东西是制造烦恼的专家,其中有病魔,有罪魔,有战魔,有仇恨嫉妒的恶魔;于是世界上开始有烦恼了。那女子自知闯了一场大祸,非常懊悔,只要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她都愿意去做。正当她吓得放手的时候,箱子就关上了,里面又有一阵呼声送出来,说:“只要放我出去,我能医治你们的痛苦。”那女子又惊又喜,又怀着疑心,但是除了姑且试一试没有别的办法。最后放出来的那个小东西却是好的,名叫“希望”。他能补救他的同伴们的过失。世界上受到他的同伴们的蹂躏而感到烦恼的,一遇到他,就能够产生新精神,勇于向前干。“希望”这个小东西真值得称颂啊!

现在讲一个老鼠的家族。这个家族并不繁盛,计有公鼠两名,母鼠四口,其中大的一公一母是夫妇,其余都未成年,是他们的儿女。大概“希望”这个小东西是墨子的信徒,他安慰了世界上的人,也不肯亏待世界上的老鼠。这个老鼠家族受到他的安慰,恬适地过日子,直到最后。故事如下:

“痒啊,痒。”一只小公鼠索索地牵动着身躯说。

“我这张皮要是能够撕下来倒还舒服些。”一只小母鼠项颈的部分痒得最厉害,不住地旋转她的头。

“蚤虱这东西最乖觉不过,嘴咬过去,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又一只小母鼠这么说,随后又低下头去向胸腋间一口口地咬。

“没有办法,痒啊,痒。”小公鼠翘起细长的尾巴在自己背上只是抽。

老公鼠伏在暗角里,全身都隐没不见,只有两颗眼珠子闪出一点儿光。他沉静地说道:“我难道不痒么?我也同你们一样的痒。只因闹也没有用,不如定心养养神的好,所以半个字也不说。”

“不错,”一群小鼠赞同地想,“闹也没有用。我们闹我们的,蚤虱咬它们的,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定心养养神来得受用些。”但是痒究竟熬不大住,他们仍旧浑身牵动着。

“我倒有一个希望在这里。”老公鼠不要不紧地表示他的意见

“希望!”一群小鼠都像刚刚畅搔了一阵,觉得异常松爽,齐声喊了出来。

“我想,我们要捉尽蚤虱,应当请求那只白猫帮助。他身上也生过蚤虱,但是现在都给他捉光了。他的眼力,他的趾爪,我们向来是佩服的,他又有了新的经验,不找他还找谁!他会不会欺侮我们,我想大概不至于,他的脸没有一刻不在笑呢。我们希望着吧,只希望他答应为我们干这件事。”

像通了电似的,霎时间母鼠和一群小鼠心里都存着这个希望,痒的事情仿佛微不足道了。

不一会儿,那只白猫来了。他嘴里衔着一段油炸桧,四面看了看,放下嘴里的油炸桧,“妙乎妙乎”地叫几声,声音挺柔和挺妩媚。雪白的脸的确在那里笑——鼠的家族大家都觉得他在那里笑。

油炸桧唤起了鼠的家族饥饿的感觉。大家觉得动嘴巴的事儿远在好些时候以前了。在这一角地方,一点儿储藏也没有,花生米屑,饼干屑,熏鱼骨头以及其他等等,统统都搜得光光了;而突然感觉的饿却来得特别厉害,竟有点忍受不住的样子。于是请求代捉蚤虱的事暂搁,大家都默默地不动。

油炸桧在白猫的嘴里像棍棒似的舞动,原来白猫要把它玩弄一番再吃,这就可见他颇有吃东西的艺术了。鼠的家族个个看得清楚,禁不住一口一口咽唾沫,肚子里一阵阵地作怪。 老公鼠暗自想:“他大概吃得正饱,吃不下了。分给我们一点儿,看他那副慈善的样子,未必不肯答应吧。”

“妙乎!”白猫叫了一声。

“他答应了。”老公鼠心里一喜,好像已吃了半顿,因为希望的明灯挂在他前面了。他就用他的鼠须触触他的夫人和一群孩子,表示他的欢喜。 母鼠和一群小鼠其实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欢喜,但是大家都对他点点头,表示能够领会。他们以为他想的该是这个意思;白猫吃油炸桧一定会有小块残屑掉下来,那就是我们的好处了。他们本来就这么想,现在一家之主也这么想,可见这是大可希望的希望了,于是大家也好像已经吃了半顿。

白猫开始嚼他的油炸桧。

不知是哪一只鼠希望太盛,欢喜得忘形了,身体一动,发出索索的声音。

白猫连忙放下油炸桧,突然袭击过来,一口衔住那只老公鼠,一只右前脚抓住了他的夫人。四只小鼠吓得浑身麻木了,八只眼睛直望着那笑着的猫脸,僵僵地,仿佛是烂泥塑成而晒干了的群像。

所有的希望统统飞去了。

但是,新的希望像魔术一样马上又出现了。老公鼠横在白猫的嘴里,觉得白猫的牙齿咬得不十分紧,就想:“希望你咬得再松点儿,不然,就像现在这样也还受得住。”母鼠伏在白猫的脚爪下,她想:“希望你不要弄破我这件皮外套。”四只小鼠大致相同地这样想:“够了,希望你不要来衔我们抓我们吧!”

希望越浓,恐怖越来越淡,像秋天的轻云一般终于消散无存。

“希望”安慰生灵,使生灵无时无刻不觉得恬适,又能安慰生灵直到临命终时也不作已经到了绝路之想。这小东西真值得称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