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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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诚实的自己的话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我们有时受人家的托付,传述一句话,或者为事势所牵,不得不同人家勉强敷衍几句,固然也一样地能够说,然而兴趣差得远了。语言本是为着要在大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至于传述与敷衍,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本来不必鼓动唇舌的。本来不必而出以勉强,兴趣当然不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这关于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关于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动手去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基本。作者受别人的影响,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却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至于存着利用的心思的,他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勉强写作,所犯的弊病是相同的,就是模仿。我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这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要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但是有一种尺度在这里,用着它,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作者自己的。从这衡量就可见二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直到他们确实有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作。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的精力,获得一种见解,创成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自然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的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样讲的;按诸实际,又决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质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虽然不能说决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要注意,我们所以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着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和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受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这正如两人面貌相同性情相同,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人家曾否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就成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如果是自己的,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了。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思与客观的景物糅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人与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与的,终究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既然要写出自己的东西,就会联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于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于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我们笔下而不自觉知。如果终于不觉,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如果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总希望自己所写的文字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对的。有些人的文字里却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弊病。至于有意的,当然也是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目的。如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视听,便趋于虚伪;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如果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负担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浮游无着不可征验的话;从态度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十分卑鄙的样子。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1924年寒晓的琴歌

西北风吹来非常紧急,我的皮肤当着也不感觉什么,因为是麻木了,光秃的杨枝如狂地舞动,似乎可以听得他们憔悴的衰飒的哀声。白蒙蒙的晓雾笼罩着杨树的顶部,只见很模糊的稀疏而槎桠的枝痕,仿佛是用淡墨描的。太阳还没升高呢。斜射的淡薄的光凝滞和无力,穿不透浓雾,单给东面的雾略为增一些光亮。

这里是一大片旷野。四围尽是杨树,但现在都沉没在浓雾里,我不停地向前走,只有逐渐近我身旁的一两棵可以看见。在我的右面是一个营垒,约略可以看见雉堞式的围墙。营里早已没有兵卒驻扎了。离巢的乌鸦,不知他们为什么不飞到浓雾之外去扑一扑翅膀,却栖止在营墙上乱叫;这种声浪在西北风里扩散开来,就含有凄苦的况味。

这是十二月里的朝晨,我竟没遇见一个行人。寂寞和惆怅的心使我忘了自己,直到脚下踏着了小桥的石级,才知那一片旷野走完了。我无心地靠着桥栏下望,那河水流动得好急,一条波纹涌着一条波纹,显出高低不平的无数阶级。那后生的波纹特别有一线的白痕做标记,流到桥下,便同化于深蓝色的水波;那一线白痕又去做更后生的波纹的标记了。

“何来胡琴的声音?”我这么想。这是不会拉的人拉的:弦音尖厉而艰涩,旋律的进行屡屡间断,而且时常发出散音。我不待思索,我的脑子里立刻有一个念头回答我自己的疑问,“这条小桥边原有几家歌女,——我平常经过时见他们门上的题名,所以知道,——他们夜间应人家的征召,当然没有练习的工夫;此刻是清晨,征召他们的人睡了,他们才得在那里预备他们的功课。”

我望这几家沿河的楼窗,都紧紧地关着,窗上的明瓦零落了,有的糊着新闻纸,已是破碎,经了风只管往里吹;更看不见别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可以看见他们的屋内。那发出胡琴声音的一所屋里,有一个女孩子执着生疏而可怕的胡琴在那里练习。伊或者因为没有好好儿睡眠,困乏极了,或者因为手指寒冷,不能灵活自如,或者因为对于教者的威权恐惧而希望躲避,使伊的琴音更为恶劣,几乎不成音调。咿咿唉唉的声音连续送到我的耳管里,我如听疲者的呵欠,冻者的抖颤,弱者的心跳。而我心底的眼睛更看见伊矇眬欲睡的倦态,索瑟不堪的蜷缩,惊惶无奈的神情,——一幅难以描绘的图画。

和着琴音有低微的歌声了。何尝是歌声?这是个细小,怯弱,干枯,颤动的叫声。但我可以确定这是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的喉间发出的。伊的声音传出一切弱者柔软的灵魂,一切被侮辱者心底的悲哀。然则这正是很好的歌,不过不是供人家取乐,听着开开心的罢了。

可惜这时候人们都睡着了,这个歌声只我一个人听见。倘若在广大的都城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听众,教伊当众唱出这很好的歌,该会增进人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但是我更有所忧虑,果真教伊当众唱出,伊哪里敢这样真切地唱呢!

我听了一会,一种奇异的感觉来袭我心,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要听罢。回首望刚才经过的旷野,依旧给沉默的滞重的浓雾笼罩着。

1921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