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我没有记忆,
现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人类用记忆把自己缠在笨重的木桩上。
这是玉诺许多杂诗中的一首。他对记忆最感愤慨,他辨出了记忆的味道。在又一首小诗里,他说:
当我走入了生活的黑洞
足足的吃饱了又苦又酸的味道的时候,
我急吞吞的咽了咽;
我就又向前进了。
历史在后边用锥子剌我的脊梁筋;
我不爱苦酸,我却希望更苦更酸的味道。
他的记忆确是非常酸苦的。只就他的境遇来说:他的家乡在河南鲁山县,是兵和匪的出产地。他眼见掮着枪炮杀人的人扬长走过;他眼见被杀的尸骸躺在山野间;他眼见辛苦的农人白天给田主修堡垒,夜间又给田主守堡垒,因为要防抢劫;他在因运兵而断绝交通的车站旁边,眼见在尘土里挣扎的醉汉,只求赏一个钱的娼妓,衙门里的老官僚,沿路赌博的赌棍,东倒西歪的烟鬼和玩弄手枪的土匪,而且与他们作伴。当初与他一起的,后来他觉得他们变了,虽然模样依旧,还能认识;这更使他伤心得几乎发狂,尝到了记忆的最酸苦的味道。他曾经对我说:“在我居住的境界里,似乎很复杂,却也十分简单,只有阴险和防备而已!”我虽然不知道他所有的记忆,只就“阴险和防备”来想,倘若拿来搁在舌尖上,就足以使我们哭笑不得了。
他咒诅“阴险和防备”的境况和人物的诗很多。在这样的境况和人物之中,当然只有诅咒,只有悲痛,而无所期求。但是在咒诅倦了,悲痛像波浪一样暂时平息了的时候,他羡慕“没有一点特殊的记忆”的海鸥。当然,他要像海鸥似的,漂浮在“不能记忆的海上”生活,是做不到的。所以他赞美颠倒记忆的梦幻,羡慕泯没记忆的死灭,以为在这两种境界里,尝到的总不是现在尝到的酸苦的味道了。但是,梦幻不会破空飞来,死灭又不可骤得,这又引起他深沉的悲叹。试读以下两首诗:
现实是人类的牢笼,
幻想是人类的两翼。
一只小鸟——失望的小东西——
他的两翼破碎而且潮湿;
他挣扎着起飞。
但他终归落下。
呵,可怜的脱不出牢笼的人呀!
——《现实与幻想》
自杀还算得有意义的:
没意义的人生,
他觉得自杀也是没趣味。
——《小诗》
不过他在一首《春天》里,起先叙了小鸟、小草、小孩对于春天的赞颂,以下说:
失望的哲学家走过,
逗留着无目的的寻求;
搂一搂乱发,
慈祥的端详着小鸟,小草,小孩……
仿佛这……告诉他说虚幻的平安。
倦怠的诗人走过,
擦一擦他的眼泪,微笑荡漾漾在枯皱的额上,
仿佛这……点缀了他梦境的美丽。
在现实的境界里,足以使他暂时满足的只有“虚幻的平安”和“梦境的美丽”的自然景物了。他最喜爱和自然景物相亲;不仅相亲,他能融化陶醉在自然景物之中,至于忘了自己。去年的初夏,他到杭州去,中途在我的乡间住了三天。那正是新苗透出不容易描绘的绿,云物清丽,溪水涨满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忙,不能每天陪着他玩。他看惯了中原的旷野,骤然见到江南的田畴,格外觉得新鲜有趣。他独自赤着脚,跨进水齐到膝盖的稻田,抚摩溪上的竹树,采访农家的小女孩,憩坐在临门的小石桥阑干上,偃卧在开着野花的坟墓上,回来告诉我说:“我已经领略了所见的一切的意思。”后来他回鲁山去了,还在信里问起他抚摩过的竹树和踏过的稻田。他描写景物的诗,与其说是描写,不如说是他自己与自然融化的诗,都有奇妙的表现力,“这一片树叶拍着那一片”,“一片片小叶都张开它的面孔来,一个个小虫都睁开它的眼睛来”。他常常有奇妙的句子花一般怒放在他的诗篇里,不在于别的,在于他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他并不是故意做作,感觉到这样,就这样写下来了。不仅是写景物的诗,他所有的诗都如此。他并不把写诗当一回事,像猎人搜寻野兽那样。在感觉强烈,情绪兴奋的时候,他不期然而然地写了;写出来的,我们叫它做诗。他的稿子往住有许多别字和脱漏的地方。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仔细一点儿写?他说:“我这样写,还恨我的手指不中用。仔细一点儿写,那些东西就逃掉了。”这就可知他的诗有时不免结构松散,修辞草率的缘故。但是也可知他的诗所以那么自然,没有一点儿雕凿的痕迹,那么真实,没有一点儿无谓的呻吟。
他虽然有时陶醉在自然里,但是“记忆”像锥子似的在背后剌他,他不能不醒来,醒来的时候当然还是愤慨;他在福州,大半是为了吃饭,所以他觉得“勉强”。他曾经对我说:“我一切都有些勉强。”既然“勉强”,热带的密林和微风的海边,于他都漠然了,他只是恋念遥远的故乡。故乡虽然是兵和匪的巢穴,然而有他的母亲父亲在那里。他还没到福州,在途中就有一首题为《给母亲的信》的诗:
当我迷迷糊糊的思念她的时候,就心不自主的写了一封信给她。
——料她一字不识——
待我用平常的眼光,一行一行看了这不甚清晰的字迹时,
我的眼泪就像火豆一般,经过两颊,滴存灰色的信纸上了。
他写了许多恋念故乡的诗。在那些诗里,爱慕母亲之外,还记挂鲁山的山谷,草原,田园,家里的小弟弟,两头母牛,三头牛犊,以及父亲的耕耘,小弟弟的玩弄小石子与他自己的割草。他的心时时飞过林原和海天,翱翔在所爱的故乡。他的爱实在很热烈而广大。他所以有咒诅的声音,就像鲁迅先生说爱罗先珂那样,叫做无所不爱而不得所爱的悲哀。所以他一方面咒诅,一方面又宽恕被咒诅的,同时还加上十分的怜悯。这种情形在他的诗里时常可见。从这里就可以推知他对于和他心灵相通的几个人是怎样的热诚而天真地相爱了。
他脸色苍黄,眼睛放射出神秘的光,“乱发乘风飘拂”,不常剃的短髭围着唇边。绍虞兄看了他的相片,说他是个神秘家。我说有些儿意思,但是你如果与他见面,即使不开口谈话,就能感到他真朴的心神。在他乘着小汽轮来我的乡间那时候,我在埠头听见报到的汽笛,期待的心紧张到十二分了。汽轮泊定,乘客逐一登岸,我逐一打量。在许多客人的后面,一个人穿黑布衣服,泥污沾了很多,面貌像前面说的那样,一手拿一个轻巧的铺盖,一手提一只新的竹丝篮,中间满盛着枇杷香蕉等果品。我仿佛受着神秘的主宰命令似的,抢先紧握着他的胳膊,“你——玉诺?”他的目光注定在我的脸上,几乎使我想要避开,端详了一会儿,才把铺盖也提在提篮子的手里,随即紧握着我的手说,“你——圣陶!”这当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感到满足,至今也忘不了。
1922年记佩弦来沪
每回写信给佩弦,总要问几时来上海,觉得有许多的话要与他细谈。佩弦来了,一遇于菜馆,再遇于郑家,三是他来我家,四呢,就是送他到车站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有如不相识的朋友,至多也只是“颠头朋友”那样,偶然碰见,说些今天到来明天动身的话以外,就只剩下默默相对了。也颇提示自己,正是满足愿望的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这自然要赶快开个谈话的端,然后蔓延不断地谈下去才对。然而什么是端呢?我开始觉得我所怀的愿望是空空的,有如灯笼壳子,我开始懊恼平时没有查问自己,究竟要与佩弦细谈些什么。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过几天后追想,我所以怀此愿望,以及未得满足而感到失望,乃因前此晤谈曾经得到愉悦之故。所谓愿望,实在并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非谈不可,只是希冀再能够得到从前那样的愉悦。晤谈的愉悦从哪里发生的呢?不在所谈的材料精做或重大,不在究极到底而得到结论(对这些固然也会感到愉悦,但不是我意所存),而在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佩弦所说的“促膝谈心,随兴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可谓随意之极致了。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勉强作个结论,又不比登台演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编成章节。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以及愿意怎样说,完全在自己手里,丝毫不受外力牵掣。这当儿,名誉的心是没有的,利益的心是没有的,顾忌欺诈等心也都没有,只为着表出内心而说话,说其所不得不说。在这样的进程中随伴地感到一种愉悦,其味甘而永,同于艺术家制作艺术品时所感到的。至于对谈的人,一定是无所不了解,无所不领会,真可说彼此“如见其肺肝然”的。一个说了这一面。又一个推阐到那一面,一个说如此如此,又一个从反面证明决不如彼如彼,这见得心与心正起共鸣,合为妙响。是何等的愉悦!即使一个说如此。又一个说不然,一个说我意云尔,又一个殊觉未必,因为没有名誉利益等等的心思在里头作祟,所以羞愤之情是不会起的,驳诘到妙处,只觉得共同找到胜境似的,愉悦也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