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镇上有两家糖果店。两家都来自丹阳,丹阳人有做糕饼糖果生意的传统。
只说庆香斋。
这个店名挺喜气的,有糖果店的特色,还有一点雅。老板姓朱,大家都叫他朱老板。朱老板不喜欢说话,脾气好,总是在默默地笑,笑得很谦和。那时的糖果店大多是前店后坊的夫妻老婆店,庆香斋也是。前店后坊有好处。制作中的糕饼糖果香得不得了,这种香味浩浩荡荡涌进店堂,又从店堂一波一波地涌出店门,直叫路过的小孩子聚集在此。庆香斋地段好,身处小镇最热闹的地段,正好扼守在我上学的必经之地,很是要命。
庆香斋的招牌产品是一种饼干,叫“百庆香”,可小镇上的人自说自话改叫“夜来香”。上海滩上流行过一首叫《夜来香》的歌,金嗓子周璇唱过。周璇是常熟人,常熟人很在意她的歌。“夜来香”饼干以十二块为单位,用印有“庆香斋”的纸包成有棱有角的一“封”。为什么不是十块,而是十二块呢?大人说,十二就是一“打”。他们不知道“打”是个音译过来的词,说觉得这个量词怪怪的。小孩子平时是买不起“夜来香”的,要到手里有了压岁钱时才能奢侈一回。“夜来香”的香味,我至今还记得的,现在我能说出这种香味的名称了——香草味。
我们几个孩子曾经“侦察”过庆香斋的作坊,没想到里头并没什么神秘的,无非是宽阔的大作台和热烘烘的烤炉。真不敢相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能生产出“夜来香”这样精致的东西来。印象中,那饼干是很精致的,用常熟方言来形容就是“一风一水”——意思就是很规范。那时的手艺人就这样,很看重自己的手艺,有一种职业自豪感,是不肯马虎的。
庆香斋在早晨供应白印糕。白印糕是一盘一盘现蒸现卖的。木盘一尺见方,里头排着四四方方一十六块糕。每块糕就像一方白玉的印,上面有一个凸起的“庆”字,繁体的“庆”字笔画很多,这糕看上去就很厚实,很合算。“白印糕”的名字就这么来的,名副其实。
卖糕人手里拿着一把平口的小铲子,很小心地把糕起出来放在一方油纸上递给你。你托着糕,手掌热烘烘的,不忍心下口,切近地看,目光就透下去,发现这糕是有馅的——是豆沙馅,隐隐地黑着。豆沙里还有几枚晶莹的东西,那是板油。夏天不用赤豆沙,用绿豆沙,雪白之下便是隐隐的绿,更是好看。
农历二月初二,庆香斋有银条糕卖。这天的银条糕临时改称“撑腰糕”,晚辈会买了送给长辈吃。农村人在乎这个,认为吃了“撑腰糕”,这一年的腰板会硬朗有力。九月初九前后数天都有重阳糕卖,但初九这天是正日,糕上要插小纸旗。纸旗是三角形的,各种颜色都有,还在上头剪了看不懂的图案,缤纷地招摇着节日的气氛。时令食品还有好多,春天有酒酿饼和糖糟饼,夏天有番瓜饼和糖豆板,秋天有月饼和茨茹片,冬天有宁波年糕和喜子糖……庆香斋就这样及时地提示并点缀着小镇的四时八节,给小镇的日月增添了许多的滋味。
庆香斋最吸引我的是“油绞绞”,就是北方人说的“麻花”。油绞绞比油条小,炸成金黄的颜色,很结实又很松脆的样子,还撒了些白色的“糖面”,非常诱人。那时,我老是想:有一天自己挣钱了,就一定买一大包“油绞绞”来吃!这是我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之一。
庆香斋面向街道的柜台很宽,台面略微向外倾斜,上面排开一个个正方形的木盒。盒子的盖是玻璃的,可以看见里头的吃局:花生牛轧糖、牛皮糖、牛屎饼、敲扁橄榄、棒棒糖、葱管糖、麻片、弹子糖、粽子糖……庆香斋自制的粽子糖有很多品种:松子的、玫瑰的、拉丝的、夹沙的……我在作坊里“侦察”过粽子糖的制作过程,好看的是最后一道“剪”的工序。那糖坯已搓成手指般粗的长条,师傅就用一把大剪子来铰,一边铰一边转动糖坯子,一剪刀就是一颗粽子糖,每一颗都是一个样子,规范得就像是用模子铸出来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咔咔的响声:有节奏,有劲道,很甜蜜。
在小孩子眼里,庆香斋太高档,手头有几分钱,还是去弄堂口的糖摊头吧。
税务弄口就有一个早摊晚收的糖摊头,摊主姓赵。摊头当然是极简陋的,就是在两张高脚凳上铺几块板,然后在板上排开玻璃盖的盒子。
摊上的东西便宜,真的是可以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有一种散装的糖块一分钱能买两块。根据形状,大家一致把这种糖称作“乌龟糖”。“乌龟糖”也有花样经,橙色的那种有橘子味,浅绿色的那种有点“凉”,里头有薄荷的成分。小号的牛屎饼也是一分钱两块。牛屎饼本名梅子饼,将梅子、橘皮和枣子打烂后压成型,再在外头粘上一层甘草末,吃起来又酸又甜又鲜,蛮好的。甘草真是好东西,什么拌了什么好吃。最灵光的是“拌梅”。敞口玻璃瓶里用蜜汁浸着翠色的梅子,瓶子旁备有一只碗,里头有一层甘草末。付一分钱,你就有权用手指隔着玻璃选定一颗梅。赵老头用筷子把梅子搛出来放进甘草末碗里摇晃,梅子沾满了甘草末,顷刻间已面目全非。有个小孩贼精,把拌梅舔一舔又迅速将梅子投进甘草末碗里去拌。赵老头要骂人了,“小祖宗”是他最厉害的骂人话。“小祖宗啊,你个小祖宗!”他慨叹着,索性将碗里的甘草末倒在了那个小祖宗的手心里。他怕我们恶心,或许也为了摊头的声誉。赵老头后来就换了一只有盖的茶盏来盛甘草末了。“味之美,酸甜配”,拌梅极脆,一入口,它的无数个饱含酸味的颗粒便炸弹般在你的唇齿间爆裂,你就觉得耳朵后面那个部位一阵哆嗦,脑子因为痛快而产生一种晕眩。你注意过“痛快”这个词不?没注意就去尝一枚拌梅吧。痛感和快感有时是很难分得清楚的。
和“落汤鸡”“瘟鸡”一样,“拌梅”是吴地方言中常用作借喻的东西。比如你在泥地里跌了一跤,人就会把你形容成“拌梅”。那时有个叫玉梅的妇人,被人背地里唤作“拌梅”,是调侃她脸上的雀斑太多。
赵老头这儿也有时令吃局,一是酱豆,二是慈姑片。蚕豆干炒,起锅后加进一些甜面酱拌和,顿时酱香十足,样子也很诱人。慈姑切成薄片,油炸,吃时撒一点精盐,味道也好。那时市面上没有精盐可买,得自己用粗盐加工。用粗盐泡成盐水,放进锅里煮到干,锅底便结了一层盐层,起出来研,研到很细就是精盐了。
大人们对酱豆和慈姑片也感兴趣,就叫小孩子拿一角钱去买回家下酒。对摊头来说,一角钱的生意蛮大了,得认真对待。赵老头会包出一个有棱有角的三角包。这种纸是特别备着的,差不多不能重复折叠,拆开了就没法完全复原了,所以小孩子不敢拆开。赵老头用这个绝招防止小孩在半路上揩油,要不然他就会受到委屈了,那些大人会说:“这个赵老头,一角钱就买这么一点酱豆啊?”
有一天,石桥堍那一条狭长的空地上忽然搭起来一个小的廊棚。那真是“廊”,还是歪斜的,最进深的地方还不足两米。廊棚里摆开了一个糖摊,比赵老头那个还要简陋。摊主不是本地人,泊在岸边的那条有棚船就是他们的家了。大家叫这个摊头为“苏北摊头”,叫摊主为“唐老板”,叫摊主的儿子为“小三子”,其实人家根本不姓唐,男孩也并非排行第三。那时,对外来的谋生者,吴地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里的吃局比较单一,就是几种自制的梨膏糖,他们主要的生意是现做现卖海棠糕。海棠糕是面食,称“糕”是不对的。面糊是发过酵的,打得很有“劲”,看上去弹性十足。平底铁锅其实是一个模子,若干个小圆模集合成一个大圆模,总体看有一点点像开放的海棠花。炉子上的锅热了,就用一个小小的刷子往里刷一点油,然后用一个铁勺子往里灌面糊。每个模子里的面糊只搁浅浅的一点,叫人担心成不了“糕”。原来还要加馅,是豆沙。下豆沙的工具是一片很光滑的竹片。在加入豆沙时顺手把竹片翻一个个儿,便把下面的一部分面糊翻上来糊住了豆沙。又在每个模子里撒一点蜜汁的红绿丝。绿丝是青梅肉,红丝是黄萝卜。做完这两步,模子里的面糊已经把模子“发”满了,还有继续发的欲望。这个平底的锅是有一片生铁锅盖的,这时已经涂上了一层糖油,而且已经预热。锅盖盖上去,把发起来的糕镇压下去,又整个儿把锅翻个身——锅盖倒成了锅底了!就听得锅里滋滋地响,闻到一阵糖油的焦香味儿。锅翻正过来,把锅盖揭开,一“窝”海棠糕就可爱地出世了!淡黄色的、软软的本体顶着一片脆脆的、金红色的“面”,看上去非常漂亮,非常诱人。
在整个制作过程中,摊主的手法很熟练,很从容,有一张一弛的节奏,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你就觉得这个制作过程很好玩又很有成就。摊主的儿子也会做海棠糕,操作同样熟练,也有那种迷人的节奏感和从容的神态。你不觉得他在干活,觉得他是在玩,在表演一个拿手的节目。
这个男孩不久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学,他插班到了我所在的班。他叫薛仁义,这个名字使人想起评话中的大元帅薛仁贵。
薛仁义开始读书晚了,比我们年长好几岁,又是瘦高个儿,在班上就很显眼。有一次去慰问烈军属,有位眼神不济的老太太就把他当成了我们的老师,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小时候戴过耳环,耳垂上有孔。这让同学们很稀奇。他知道我们稀奇,干脆让我们摸摸,让我们研究研究。他说他小时候还戴过银项圈呢。
除了体育,薛仁义成绩平平,可他能干,热心,所以大家都喜欢他,慢慢就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大哥。每天上学之前,他还是围着围裙做海棠糕,顾客唤他“小三子”,他也应得很响亮。班上同学去买海棠糕,他会多给一两个。这时他父亲就在旁边纵容他,真诚地劝我们“拿着,拿着”。这样,我们反而不好意思去做成他的生意了。
一个学期之后,我们就小学毕业了。薛仁义没再读书,去望亭发电厂做了学徒工。还没有满师,薛仁义就死了,是被电死的。他的父母还在桥堍的廊棚里做海棠糕,做了好多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的词里没有海棠糕,可读到这首词,我有时就会想起几十年前做海棠糕的那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