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秋天的凉意,冬天很快就到来了,堕坪村彻底寒冷起来。
父亲开始说牙疼,后来又说头疼,好在四婶有止痛药,头痛粉,能让父亲减轻痛楚。
一日清晨,我起床洗漱完毕,一向比我早起的父亲居然还赖在床上,我到房屋添衣服,父亲背对着我,侧身而卧,与平日并无异样。我对父亲说:“爸,打霜了,冷得很,你没事多睡会。”
“末生。”父亲翻过身来,“你去看看四婶那还有头痛粉没有,给我多拿些来。”
我瞅了一眼父亲,他显得有些憔悴,脸上又平添了许多皱纹,像把小石子抛到蓄水田里激起的波纹。
我去四婶家,四婶正起床,我听到杨妹妹稚嫩的声音,“妈妈,我要穿衣服。”
“四婶,你还有没有头痛粉?我父亲要。”我在门外,隔着板壁问。
四婶让我在门外稍等,不一会抱了杨妹妹出来,递给我一个正方形的白色盒子,“就这么多了,你爸爸头疼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好?”
“间歇性的,一会儿疼,一会儿又好了。”我返身便回,杨妹妹以为我去上学,吵着要跟我同去。我没搭理她,她就在四婶的怀里大哭起来。
我把头痛粉放在床边的大柜子上,体贴地问父亲,要不要倒一杯水,父亲说,不用。他让我赶紧去上学,路上小心点。
我出了寨子,越过大溪沟,在逼仄的小路上走,爬上一截五十米的陡坡,前方是一段长百米的直路。
突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刺骨的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脸庞歪到一边。
站在山冈上,我看到堕坪村冬日的景色,草木枯萎,万物凋零。摇摇欲坠的野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一丘丘干涸的稻田一节节摊开,像一张张胡乱揉搓过的烙饼,远处山峰上的树木残存的一抹绿色,是整个堕坪村唯一的颜色。
小路走完,跨进公路,再过几百米就到学校了,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远远的站在公路边。
“谌老师,你怎么在这?”我吃惊地问道。
“锻炼。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迟到了。”
“路滑,不好走啊。”我吃吃地笑。
谌老师在办公室烧了一盆旺盛的炭火。到了学校,他让我先去取暖,我迈进办公室,暖流瞬间沁入肺腑,人一下子暖和起来。我坐在火盆边的长凳上,弯下腰,伸出双手,手心手背在炭火上方交替转换。木炭燃尽后留下的本来纹路清晰可见。谌老师从办公桌上厚厚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然后轻轻在我对面坐下来,把书翻到折叠的那一页,聚精会神地看。火光映照在我们的脸上,一片辣红。
“你们有木炭吗?”谌老师突然把书移开,盯着我问。
“没有,我们都是烧木柴。”我仰起脖子答道。
“放学了你带些木炭回去,往年学校买的,还剩下一麻袋。”
我顺着谌老师的目光,看到门后的那一麻袋木炭,歪歪斜斜的竖立着,我想了想说:“不用。”
谌老师瞥了我一眼,又重新看起书来。十分钟后,他叫我回到教室上课,我建议就在办公室上,谌老师不容置疑地说:“不行,办公室没有黑板,上课就得有个上课的样子。”
“把火盆搬到教室吧,谌老师。”我为自己的智慧感到自豪,欣喜地说。
“不行。”谌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我嘀咕道:“这么旺的火,浪费了。”
谌老师挤了我一眼,我霍然站起来,溜到教室去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朝夕相处,我早已习惯了谌老师的这种拧性格。
谌老师装了两塑料袋的木炭,让我带回去,说一袋送给四婶,一袋给我家。我死活不肯要,谌老师硬塞给我。我说:“干木柴燃烧的比你这个暖和,而且还有火苗呢。”谌老师说:“你带回去,以备不时之需。”我说:“路很滑,我带不了。”谌老师:“现在已经解冻了。”我说:“我力气小,带不了。”谌老师说:“大米你都能带,这个比大米轻。”我说:“我父亲病了,整天躺在床上,不烧火,我退一袋给你。”谌老师推回我伸出去的手,说:“什么病?我改天去看他。”我第一次发现谌老师口才这么好。
我出了校门,天空明晃晃的,却看不见太阳,路面干燥,我拎了两袋木炭,走得四平八稳。
我回到家,父亲还没起床,四婶搬了张凳子,报了杨妹妹在床前跟他说话,后面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空碗,碗壁上残存着几颗米粒,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双筷子。
“四婶。”我跨进去,“爸还没起床吗?”
“你爸不舒服,我煮了饭,去我们家吃,末生。”四婶说。
我走过去,看到父亲,他似乎比今天早上看起来更憔悴了,颜色黯淡,他艰难地仰起脸,朝我点了点头。我还想说点什么,四婶先说了:“末生,饭菜在锅里,快去吃,要不然凉了。”
我讪讪退出房屋,有一股火在我胸腔燃烧,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父亲会不会离我而去?”这个问题盘旋在我脑海,我搞不清,就像我搞不清堕坪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我草草吃了饭,洗了碗,背起书包,出了门,在四婶家的阶阳上,天空暗了下来,坝子边上那几株高大的柏树黑溜溜连成一片,蓦然看去,阴森可怖。
我垂下头,在阶阳上来回踱步。离上学的时候尚早,我想再去看一眼父亲,可心里却害怕再次瞧见他那张颓唐的面容。
我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沉寂的村子寒气逼人,我走得快风就跟着快,我走得慢风也减速,我停下来,风却不停。
一些手腕大的枯木横亘在我眼前,我抬眼去看,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村口的那株银杏树下了。我拾起地上的枝条,凝视着依旧绝强耸立的银杏树,这么大的枝条,怎么可能往下掉呢?我平身从未见过。唉,我叹一口气,银杏树无可挽回的死去了。
下午课上,我心猿意马,一边听讲,一边想念着父亲的病情。按理说,我觉得我的担忧有些过分,父亲又不是头一次生病,他从前病殃殃的,好了后不也照样生龙活虎吗?可我总觉得这次与以往不一样,大概是我多虑了。我感到有些后悔,真该在中午的时候再去瞧他一眼,说不定他已经下床了呢?
“杨末生,杨末生。”谌老师连叫两遍我的名字,我心不在焉,没有回答,他半截粉笔掷了过来。
谌老师走下讲台,声色俱厉地问:“你在想什么?三心二意的,不注意听讲。”
“我爸爸病了,好像很严重。”我缓缓地偏了头,对着谌老师,我的声调越来越弱,不敢肯定他是否听清了“严重”二字。在低头的瞬间,不知怎的,我的眼泪竟从眼眶里滑落了出来。
谌老师顿了顿说:“我跟你去瞧瞧。”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谌老师到了我家,见父亲卧床不起,神情倦怠,他建议父亲到乡里卫生院去看看,若不行,再到县城。父亲摇摇头,拒绝了谌老师的好意,谌老师急了:“叔,病拖不得,早看早好,你还是去吧。”四婶也劝父亲去,父亲说:“老毛病,过几天就好了,跑那么远费那钱,不划算。”谌老师说:“叔,我陪你去,这两年我教书,卡上的工资一分没用,想来也够你看病的。”无论好说歹说,父亲坚持不去,谌老师讲得烦躁,就到外头踱步。
“谌老师,”四婶走出去,脸上挂着不常见的一丝焦虑说,“末生爸爸的病,我看老火,前头吃了我给他的药,很快就好了,从来没有卧床不起过,而今他的病更严重,我屋头的药却没有了。”
谌老师说:“不行,我要去乡里一趟,请医生登门来看。”
四婶说:“要把医生请到堕坪来,谈何容易。”
谌老师说:“就算请不来,把叔的病情说与他们听,买些药来,或许也能好得快些。”
事不宜迟,说走就走,谌老师主意一定,连饭也不吃一口,就要出发。我要求与谌老师一同去,四婶不同意,说我会耽误行程。谌老师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角处。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我知道,我的脚步不一定比谌老师慢,可此时此刻,我再也鼓不起抗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