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要上学了。谌老师给我三本崭新的书,除了语文数学外,还有一本体育教程。我捧着体育书问谌老师:“这书是干嘛的?”谌老师说:“锻炼身体。”我翻看了前两页,被书上生动的图片和文字描述迷住,禁不住偷偷浏览了一遍。
我把书整齐叠放在帆布书包里,乐颠颠跑回家,父亲正在坝子里劈柴,手起斧落,一根细小的木柴就从粗壮的树干上脱落下来。
“爸,今天谌老师给我发新书了,”我掏出体育书,欣喜地说,“你看,还有一本体育书呢。”
父亲扔下斧头,用衣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然后接过我手中的书,哗啦啦从头翻到尾,他波澜不惊,依旧一副平淡的样子说:“好书,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既要学知识,更要锻炼身体。”我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
父亲找来报纸,一丝不苟地裁剪,帮我把新书包上,我对父亲说:“爸,不用包,麻烦,包得再好,经常翻也会翻旧的。”父亲说:“包上总旧的慢些,你要爱惜书本。”我说:“谌老师肯定还有很多有趣的书,我见他的办公室书架上都摆满了,还有几摞搁在地上,要是都能借来看看,该多好。”父亲说:“谌老师是什么人,大学生,知识分子,读的书多了去了,他看的书,你看不懂。”我心高气傲地说:“有什么看不懂的,现在常用的字我都认得了。”父亲瞅了我一眼说:“你以为光认字就行了。你好好学,不要辜负了谌老师,人家一个大学生,就教你一人,听上次乡政府来的那两个人说,这个学期他还不到乡里任教,人家就要停他的职,不给他发工资了。”
谌老师不到乡里任职,令我感动莫名。同时,一个人过分对我好,也使我有些惶恐不安。我去上学,课后,我问谌老师:“谌老师,你现在有没有被乡里停职。”谌老师瞪大眼睛:“你问这个干什么,还没下文件。”我说:“如果你为了教我一人而被停职,国家不给你发工资,太不划算了。”谌老师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说:“不发就不发,你想,我有吃有喝的,要钱干什么呢,我的工资卡从没用过。”嘿嘿,谌老师不听我劝,我心里负担减轻不少,骤然间坦然了许多。
初秋本就是一段农闲时期,加上乡里对堕坪村完全没有下达任何经济指标,我们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十分悠然。杨妹妹学会了走路,步履越来越坚定稳重,吐字也越来越清晰。我忙于钻研业务,与外界联系很少。平常,父亲喜欢使唤我去赶牛,现在也不喊了,他每天乐于牵牛去山外走走。四婶每天在家东缝西补,忙个没完没了。谌老师呢?除了教我学习之外,经常在篮球场上打球,自个跟自个较劲。
“哥哥,哥哥,哥哥。”我正在计算一个关于工程的计算题,苦思冥想,杨妹妹走进,我不理她,她就连续喊了我三声。
“你妈妈呢?”我微微抬头,怔怔地问。
杨妹妹朝外指了指,我知道她表达的意思是妈妈在家。她几乎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只是有时候还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就用肢体语言代替。
她抓起我的课本书,捧在手上装模作样地看,比我还专心,俨然一个严谨的小科学家样子,我站起来,扔下笔,煞有趣味地观察她。
“拿倒了。”我夺过她手中的书,正面地给她。
满楼屋门“嘎吱”一声,门开了,父亲走进来。杨妹妹不接书,她憎恶地瞧了我一眼,转身朝父亲跑去:“爸爸,我要书。”
父亲抱起杨妹妹,说:“末生,给妹妹一本书。”
我说:“爸,她不认识字,书拿倒了,我给她纠正过来,她还不乐意。”
父亲在我对面坐下,翻看桌子上的书,“怎么全是新的,你的旧书呢?给她一本。”
我应了一声,起身要去房屋里找,父亲说:“你坐下,我自己去找。”
父亲到房屋找了一本旧书给杨妹妹,回到满楼屋,放下杨妹妹,在碗柜里拿出牙膏,挤了厚厚一滩在牙刷上。
“爸,你以前晚上好像没有刷牙的习惯,最近怎么老刷?”我问。
父亲说:“牙疼,刷一下会好些。”
父亲在屋外刷牙,嗤嗤嗤,牙刷在口腔里反复搅动,白色的泡沫糊了一嘴。
杨妹妹把书在手中随便翻了几页,没有兴趣读下去,自觉地放在了桌子上,我揶揄她说:“这么快就看完了,天才啊。”
杨妹妹丝毫不在意我的话,她攀上板凳,跪在上面,来夺我手中的笔,我一闪,她扑了个空。
“你要写字啊?怪不得不看书了,是想写书啊?”我从书包里翻出一支铅笔,笔头很粗,我给她,又在她面前摆了一沓草稿纸,杨妹妹右手紧紧握住笔,在草稿纸上信马由缰飞龙走蛇。
父亲刷完牙,推门进来,把牙缸放进碗柜,“末生,把小月带回去。”
“爸,我题还没做完。”我瞧着书上的一道题,故作沉思状。
父亲瞄了我一眼,自己过来抱杨妹妹,杨妹妹不愿意,在父亲怀中挣扎,父亲一手抱紧了她,一手掰开她的小手,把铅笔还我。杨妹妹知道结果不妙,在父亲带她走的瞬间,顺手抓起几张草稿纸,撕扯成碎片,一路抛撒。
我去上学,告诉谌老师关于杨妹妹的事,我说:“杨妹妹太调皮,性格刚毅,将来肯定不好管教,谌老师,你肯定教不了。”谌老师哼了一声说:“堕坪村最调皮的学生我已经教过了,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调皮的了。”我好奇问道:“是谁呢?”谌老师笑而不答,抬手看了看手表说:“放学了,你不要回去,就在我这吃饭。”
我迅即把书收拾进书包,放在课桌上,然后快步跑,跟谌老师走出教室。
天空碧蓝,没有彩云,没有鸟雀,太阳绚烂的挂在天空,笔直的对准大地。只要一接触阳光,身上立刻便灼热起来。
我和谌老师穿过操场,来到食堂,身上立刻透进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舒爽极了。温度把室内和室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我在灶头烧火,谌老师在灶后淘米。干枯的木柴烧得很旺,火苗窜出灶头,烘得我额头汗珠直下。
“谌老师,要不要帮忙?”我边说边走开去,任由木柴自生自灭。
“再舀一瓢水来。”谌老师端过淘米盆,我添了一瓢水在里面。
谌老师把米倒在锅中,沸腾的水马上沉寂下来。
“明天,乡里面要来拉走我们学校的课桌。”谌老师从墙上的布袋里摸出两个鸡蛋,不经意地说,“这是土鸡蛋,你四婶送我的。”
我瞪大双眼,义愤填膺地说:“这是我们小学的课桌,他们凭什么带走。”
谌老师平静地说:“我们学校的财产都是国家的,他们当然可以拉走,乡里城里学生多,他们需要更多的课桌。”
“那,那,那,”我有些担忧,言语哽塞说:“那……那我以后用什么做作业?”
谌老师说:“不会全部搬走,会留几张给我们的。”
我气愤地说:“是他们的,那他们全部搬走好了,我爸爸会打课桌,到时候,我们想要多少张,照样能有多少张。”
听谌老师说乡里面要把课桌拉走,我有些惆怅,尽管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课桌,但我感到,我似乎失去了某些不可言说不可挽回的东西。下午放学后,谌老师说要和我去看他与父亲四婶一起耕种的庄稼的长势,我心神不宁,拒绝我与他同去。我说,长得很好,你周末去看,傍晚,密密麻麻的秧子看上去黑黢黢的,没有光明下的那片绿。谌老师说:“好吧,你明天不要来上课,他们来搬课桌,吵吵嚷嚷,你听不进去,后天来。”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过了漫长的一天后,我去上学。太阳从雁山背后升起,照亮了西面的山,在东西两面的山坳间,堕坪村竟然一片阴凉。
走进学校,操场纷纷乱乱,铺满了书皮纸屑和废弃的圆珠笔。我想,乡里面一定已经把课桌载走了。昨天,我分明听到卡车开动的声音,接连不断,好长一段时间,一定不止一辆。
我没有走进教室,仰头喊谌老师,谌老师从二楼的走廊上伸出一张灰土的脸庞:“末生,你来了,太乱了,先来帮我打扫卫生。”
我跑上楼,把书包放进教室。我上课的教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课桌只有了五张,分两排全部放在中间。骤然间,我感到有些冷清,鼻子酸酸的。
谌老师又在叫我去打扫卫生,我在墙角携带一把扫帚,跑出教室门,去打扫隔壁的教室。一束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我看见,细微的灰尘在光亮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