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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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古槐梦遇(3)

为待客,购得二鸡雏,其一杀之矣,而客未来也,其一尚挚之后院。一日偶见之,殊瘦而绳系援焉,语人曰,此吾家鹦鹉也。又一日,客将诚来,宰此雏矣,而车夫以为太瘦,竟脱其缚。既,客摧群儿来,频投以米,一啄一粒无不中者,而鸡于是乎大乐,小儿亦乐,自得也而瘦如故,啄且行而足不出后院之户。“一来就拴着,他只知道有这儿,不往那儿走”,妻说。“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连个鸡窝也没有,总有一天让黄鼠狼叼去。”说过大家丢开,又十余日。昨儿个半夜里,戛戛几声甚响,即寂然,一室三人皆惊,知黄狼之难作矣。然其遭难也至疾,而人之醒梦也稍迟,迟速故不相及,侧耳再听,长寂然矣。晨起,鸡毛遍地,妻埋怨着说,“这是厨房门不关严的原故。”而小子偏道,“鸡是睡着勒,醒的时候他会飞。”隔了一两天忽又说,“娘!娘!那鸡真灵,我到后院去,他看见我来,他就站在台阶上。”妻忍着笑,“难道他站在台阶上接你哪?”“是得,是得,可不是末!”此非梦,而曾断梦,此非遇,偶然而已,其地则秋荔亭,非古槐也。

八○

史地我不懂得,也知道重要,老想把许多史地的书先是一本归一本拆开来,洗牌般搅匀了,重新装订好,然后一本一本的读下去。再把他们一起拆开,搅匀,重装,读之如前。这是多们有意思的事情,可惜我不研究史地。不知者将必以为幽默,由他,由他。

八一

去日之我可忆,然而已去矣,来日之我可思,然而未来也。未去之前已来之后,似有一点曰我,然而毕竟也是没有的,至多一种姿态而已,抓而已。故曰,一点本无也。来者去者,既两下无凭矣,非去非来,其中更那得有凭,故曰,“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颇想借花献佛而又不敢,还是我不注他,他来注我罢。

八二

儿时闻乳母说,“不要把手放在心口,要做怕梦的。”有时困不着,就想试一试看,怕不怕且由他,做个梦再说,然而无效。最早的怕梦至今记得的有两个,其时是否把小手放在心口,却无可考。且乳母之死久矣。一个遍身白毛的小孩坐在小皮鼓凳上,两手急急拍一空心的藤榻,此其一。又见凶狞妇人,散发扎一把根,嘴里叼着一根油头绳,从里间房跑出来,地板上突突有声。正确的年时自然失记,却略可推算。此凶妇人即吾弟乳母之影子也,栖有点儿凶恶相。庆弟生癸卯,殇于丙午,当我四岁至七岁之间,而第一梦之更在其前,自己觉得也毫无问题。此为最早的怕梦,或者竟是平生最早的梦。梦而勿怕今日其可忆乎?

八三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叮咛言之矣。谨按,道者若人所共由之道路然,衣食为先,中庸为后,故曰“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彼《七月》之诗岂陈王业之艰难而非哀人生之长勤乎?不知何年读“道”为道士之道,而载道与言志之文始分为二。

八四

“泣血稽颡”自来不得其解。唯乡愚当其骨肉垂危时,香烛供佛,首抢地,腾腾突突,若将碎其脑壳,苟佛终无言而脑壳犹在,则心若不甘,始悟佛之度世另有一工,与吾人之“从井”“援手”不同。否则诸佛菩萨,名号若恒河沙,何以独令人念阿弥陀耶?岂诸佛菩萨俱袖手而观,坐视不救欤?佛固无灵者,以灵否测佛浅深,乡愚陋也;以之谤佛,其陋将成尤甚于乡愚矣。

八五

曾闻和尚伸眼看女人,女人打他一下。和尚闭眼,女人又打一下。“小僧何罪?”女日,“你想得我好!”然则见固是见,不见亦是见也。亦有见而不见,不见而见者,梦中见之。黑板上字迹两行。以观之不足而开眼,开眼固未有黑板也。眼皮一合顷,字迹复分明矣。挨女人这两巴掌,须菩提于意云何?

八六

客散,争于瓶中折花插襟上,出门去。时正夜午,驰道灰白,坦卧阐中。有前,路亡而求诸存也。无前,路亡而求诸冥冥也。皆不顾,疾驰而去。已远,有声不闻,近者,若见其影,玄君与焉,似言往公园。予略后,慌慌速速,不知有车可信心雇否,以为熟路,存想便是,纵无车,狡可待他人之到也。

八七

知难。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知难也。然而不如辨伪知之难。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不难矣。不知为知之,是不知也,知于是始难。伪者何?疑似之间,甚似而非也。然而犹不如辨伪知之方来者之难。夫物之成者,其去者也,多而勿多,辨之可,不辨亦可,辨得出是谓“所作已辨”,辨不出只好算了。而彼方来之伪是新生之业,有无穷之多,辨之不得,不辨亦不得也,知终难矣。岂仅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知哉,且直以有限之精神历无形影海之风波也。难也不难?若夫视行之难否,语出经传,词连党国,故不具论。

八八

紫色长行格子纸二页,其上满有抄写过的文字,只看一眼,就不见了。不怪自己失却之速,颇怪伊送来之错也。

八九

秋冬之际,空城积灰,若有所待,难得他这样不胡涂。至于难得糊涂,则孔夫子几度弥缝,庄夫子一回欢息,此向所未见,且属非想,这安得有梦。

九○(一百)

妻说,房间热,小孩受不住,叫我把炉门开一开。“热,我不能起来”,把被一掀。她说,“快盖上罢。”我依她这话,不再则声……“敢情你的宗教思想比你政治知识还差得这没远呐!”埋怨的口气,“这才真是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呢。”(设人皆只臂,自注。)“怎么?”妻不服气。我方执漱盂。一手持刷,以刷敲盂声丁丁,“听见没有?”“听见勒。”又让她手摸那盂那水,“冷不冷?”“冷。”“盂可以盛水,知道不知道?”“知道。”“则水在盂中……”“知道。”“刷以刷牙。”“知道。”“是名牙刷。”她觉得现在已不能再理。“怎么!我讲得多好,恁倒不言语勒?牙刷一五,水盂一五,一五加一五是二五。然而一十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你怎么说我?”“我不记得曾说过我知道或者我不知道。”这就叫做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呢?他们个个都知道,知道得都够多。如其是信基督教的他们,就会冲着这盂及刷,说其中有上帝,有耶酥,有“三位一体”。再如他们忽改“三位”为“三宝”,无非还冲着水盂牙刷,喃喃咄咄,惊惊恐恐,说其中有莲花世界,珍异充满,甚至于已经看见阿弥陀的眉毛观世音的肉髻等等。这不是?还不快瞅?瞅见了没有?可不就在这儿!老早嚷成一片,你若被他们吆喝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头似乎那么往下一点;恭喜,恭喜功行圆满了,算你知道二五又知道有一十了。你若始终头颈强(去声),不识相,那是自己爱当傻子,与别人无关,先知总该不会错;而女人也不会得再对。说到这里,似乎我先嚷成一片而她除却点头外再无别法,然而竟有大谬不然者也。她下床去开那通浴室的门,说房里毕竟太热了,这真是很稀奇的。我可再睡不着了,把方才的话说一遍,其词曰:靠任何学术之力均不足以打破宗教的根抵,自然也不能完全不借这些个。科学原出“爱知”,但仅知是不够的。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哲学叫人想得正确,宗教叫人用胡思乱想替代那正确,似乎哲学准赢而宗教准输。不知结果适得其反,人有点儿爱胡乱的习气。又似乎针锋相对,而用“照小镜”照之,偏偏不幸差了丝忽毫厘,不幸这毫厘丝忽便是千里。何以?天下虽大,还有说自己胡乱而人家反而正确的吗?以想破想,无有是处。信有彻底的想以之破想,亦无有是处。何则?想不自破故。惟有澈底的不想斯能立而能破。不想得这样聪明,这样冷静,这样老辣,又这样的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聪明也,他生未卜此生休,然而也不期待他生之可卜与此生之不休,是冷静也。未知生然而又曰无求生以害仁,焉知死然而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老辣也。两手明明空着呢,一个劲儿强,终不肯稍点其头者,拗也。若是者始得谓之知有二五不知有一十,妄相期许,你我过矣,且归罪于炉火耳。若是者距宗教心之远,远于诸宗教间任何可能之距离。若是者谓之不迷信。知她在点头不,我可不很清楚,我是始终困着的呀。

九一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危字微字是豆蔻年时,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也。平旦之气是不甚多,况梏亡之欤!听五更鸡叫了,顾轻尘唏露之身,亦须待回车而后恸哭乎?“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虽念得烂熟的了,譬如特意付之唱欢,不又要感慨系之么?

九二

文章之境有四焉。何谓四境?明清厚远。明斯清,清斯厚,厚斯远矣。再问,日辞达谓之明,意纯谓之清,意胜辞曰厚,韵胜意曰远。山于何书?三问,不答。

九三

宋朝当然有白玉杯的,但不如他有赤玉杯。一自龙飞凤舞到钱塘,巨壑危岩,虚烟实翠,无不装以红踯踢,红踯踢无不积年老本。于三春谢客,千花退院时,萧索青芜国,同想亦城霞。尖青点碧,以仙子描鸾笔赶残夜妆梳之,雨重灯昏,光凝绚溢,不觉飞天之尽绛也。惜乎六陵一炬,遂无复遍青山题红了杜鹃矣,只山中人至今犹口口呼他映山红也。

九四、不做和尚论(上)

不可不有要做和尚的念头,但不可以真去做和尚。因为真做了和尚,就没有要做和尚的念头了。

九五、(中)

假如真要做和尚,就得做比和尚更和尚的和尚。多噜嗦,莫如不做,干脆。

九六、(下)一名“和知堂师诗注”

对甲说,“何不着袈裟”,对乙说,“何必着袈裟”,在佛法想必有专门的术语,而在俗家谓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跋语)自太庙买归浙杭莲记檀香扇骨一把之夕,即得关于和尚的闲话三则,洵良缘也。实则尚未得见周公,然而已躺下,准备去叩见矣,仍呼之为梦遇云。本来么,定说蝴蝶是梦,庄周不是,天下有这理么?将写上扇面矣,环说,“自己写扇子做什么?”我说,“是自己的扇了没。”但是就没有写。

九七

槐屋卧闻犬吠出万静中。晨鸡夜犬最发人回头想,犬吠是现实的,鸡鸣则理想主义者。“梦回远一塞荒鸡咽,顿觉人间风味别”,斯固畴昔之拳拳耳。“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顷若会其遥怨,则又为之慨慷。唯残寺竦钟差许嗣音,而柔厚微减。此意纵佳,起舞亦勿必。其可令楼中人同之否耳阝?

(注)某女史诗,“听绝鸡声侵晓发,高楼犹有梦甜人。”

九八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义皇上人。”此不过在大热天昏头搭脑困了一歇中觉,何以便在义皇以上?更何以见得不在义皇以下?难道与义皇并世还不够古,而定在其上?这“上”字实在下得怪。浅人谬曰,“泛泛语耳”,此大不然。五柳传曰,“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彼无怀葛天者,宁非确在义皇上耶?奈何尚以“莫须有”诬之乎?夫求古贤之意,振裘而挈领,则陶公其殆庶乎。于极无凭处还你一个凭据。只字千金,明眼看官急急着眼,蹉跎可惜也。

九九

已返旧居,送客出门,仰面垂檐,椽而不瓦,间见天。及大门,回头看李合肥之匾,其一端已歪下矣,心想裁缝摊也该请走了。马医长巷,春水被之,积寸许,荇藻空明,不知客如何去也。人去无谬,稍为延伫,垂发立门口之滋味,还可念耳。梦觉怅然,以小诗二首寄吴下之阿姊。

不道归来鬓有丝,夕阳如旧也堪悲。门阑春水琉璃滑,犹忆前尘立少时。豆瓣黄杨厄闰年,盆栽今日出聊檐。北人摧去绒花子,萼绿苔梅许并肩。

(注)吴语谓檐为聊檐

一○○

少长江南,夙困水厄,顷半古稀之年始稍懂得吃茶意,如此算去,一生能着几两屐?“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拟向彼寻问,令略减感伤味,不知可否。

右一节苦茶厂写

一○一(后记)

得师友之手迹可谓遇矣,奈何饶舌?容毕一语可乎?《古槐梦遇》百之九十九出于伪造也,非遇亦非梦,伪在何处,读者审之。

一九三四年秋晚

不伦不类。弟本有编成“三槐”之意,即《古槐梦遇》,《槐屋梦寻》,《槐痕》是也。但彼“二槐”差得尚多,不知何时始可成书,是以拟先以《古槐》问世,俟“二槐”成后,合出一书,曰《三槐》,而分为三辑。良友方面欲印与否,当从其便耳。欲收人某项丛书中,弟亦无不可。近来一块肥肉大家要来染指,非独占即瓜分,我们当然管不着。祝

双安

弟平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