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青春飞涨,我对爱的需求那样之大,你给不了我任何的承诺,只有平淡如水的,一起生活。
长到青春期,我已知道,不能再奢求了。
你的爱都给了你幻想中还在身边的女儿,换成生活里的样子,对我竟是不咸不淡的“有求必应”。
我也从来不告诉你,我需要什么。
我需要的不是一件漂亮的衣服,别人都有的粉红色唇膏,不是一张CD,不是一本漫画书,不是一顿有螃蟹有鱼的大餐,我要的,不过是你抱抱我,让我叫你一声。
妈妈。
我自然也是叫不出的。
甚至有时候跟你前夫碰到时,我叫他叔叔,他总会嘘寒问暖,你妈妈最近好不好?
这时候我都会鸡皮疙瘩起一身,别扭着脸说,挺好的啊……你是真的不会爱。其实我觉得他人不错,虽然后来再结了婚,可从来都没有怨怼过你。
只是你把那些好,都拒之门外,维护着你那别人看起来一文不名的尊严。
而我,竟将你畸形的自尊,照单全收地学下来。
那时候我多少自尊,我秉持着你对我说的“不要对不起自己”,我拼了命地念书,拼了命地只在学业上出人头地。
我必须好好念书,考上外地的大学,然后离开。
离开一份我从来都得不到回应的“母爱”。
你对我的成绩,评价永远只有一个,让我别太骄傲,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啊,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样努力得来的成绩,连换你为我自豪一笑,都不能够。
你的自豪永远都是对外人的,谁谁谁说到罗十月又考了第一,你就会朝人家得意地说,也不看看谁闺女啊!
可是你对我,这个本该让你自豪的人,却从来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笑容。
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我是你生活的装饰品,还是累赘。
你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你也越来越忙,常常有的时候半夜才回来。
有一段时间,我感冒严重得要命,昏昏欲睡了一整天没去上课,你却一点都不知道,只在回家的时候问我,今天不用上课?
可是,有别人记着了。
那个男生叫章岩,本不是跟我一个轨迹里的人。学校乐队的主唱,有些非主流,听说女朋友很多,可没一个是正牌的。他跟我,不过是因为考试的时候坐在隔壁,我大方地借他抄了罢了。
可是这个家伙发现了我的旷课,第二天听到我鼻塞,竟在下午就带了瓶瓶罐罐的感冒药来。
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我捧着那些瓶瓶罐罐,忽然觉得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下午的阳光晒着一个因感冒而大脑混沌的人,就这样起了化学反应。
我的生活因为章岩的出现而改变了。我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尝过糖果滋味儿的人,被淋了一身的甜。原来,谈恋爱是这么好玩的事儿,被人记挂着,比想象中还要奇妙。
一贯粗心大意的你,却将我的变化看在了眼里。
饭桌上你忽然问我,你傻笑什么?
我慌忙掩饰,没有没有。
你却一针见血,罗十月,你不会是早恋了吧?
早恋这个词,一听就是个禁词。否则,不会加个早字。我想,你一定又要用你的法西斯理论来教育我了。于是我连忙跟你解释,不是不是,是因为想到了一则笑话,很好笑。
那个笑话真的蛮好笑的,可是你却没有笑。我不知道是我讲笑话的技术太烂,还是你对我根本没长笑腺。总之,你只是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就没再提这个了。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可我没想到,你会跟踪我。
这不像你干得出来的事,首先你没那么闲,其次我也没那么让你担心。
可是有一日回家,你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把我叫住。
你问我,你抽烟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妙。
是这样的。章岩他们都抽烟,乐队在一个小酒吧晚上有演出,我过去看了,等待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一群人就在门口吞云吐雾。
章岩将烟递到我面前说,你要不要试试?
说实话,我不喜欢那玩意儿,可是章岩说了,我便接了过来,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没有想着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只是有些恼火地质问你,你跟踪我?
你冷冷地一笑,我是没有那么空。只是今天恰好有缘经过。罗十月,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
好人!我朝你厉声说道,他们对我都很好。
对你很好还让你抽烟?把你教成一副不 良少女的样子?
我一时语塞,他自己也抽啊!只不过……
我没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
你无奈地一摆手,忽而话锋一转说,你谈恋爱我不拦着你,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你们这个年纪,我也经历过。只是看人要准,不是谁都摔得起跤的,你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坚强。而且男人现在对你花言巧语没什么奇怪的,誓言诺言,最靠不住。
我觉得你有些过分,你凭什么因为一眼就认定章岩不是一个我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呢?凭什么你经历了不幸的爱情,就要诅咒我也经历不幸呢?
你太自私,太****了。
我从小大大,虽然执拗,却从来都是听你的话的。可这一次,我却觉得再不能按你的想法来办事了。反正我怎么做你喜欢的事,都无法改变你不喜欢我的事实。倒不如遵着自己的心意,忤逆你一回。
反正,你又不在乎。
章岩并不是一个正能量携带者,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开始跟他一起逃课。
你自那日跟我吵架后,跟我冷战。
而我,就是要叫你看看,我也是配得到爱的,在你这里得不到,不代表我得不到。我更是紧地抓住章岩,陪着他唱歌,喝酒,通宵达旦地不回家。
你对我的逆反,只是持冷笑的态度。
可是章岩却受不了了,他忽然对我提出分手,跟我说,十月,你把我抓太紧了。
这个理由我还暂且能稍微接受,可我接受不了他一夕之间换了个人似的,又和别的姑娘打得火热。那姑娘取代了我,也成了我的心魔。
我去找章岩,可那个曾给我温暖,给我柔软一刻的家伙却换了张无赖的嘴脸,他说,姑娘你别这样,咱好聚好散,不就是玩玩吗?认真你就输了。
是啊,我认真了。我一直活得那样认真,抓住一点温暖,就以为是全部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像是少年时代模仿你骂人的那个小泼妇,冲了上去就要打章岩。
我不能接受这样面无全非一点美感都没有的离别,他竟然,将那种认真,说成是玩玩。
太……欺负人了。
可是章岩的力气那么大,一把就把我掀了下来,我也倒狠心,在他脸上抓了一道血痕。
他终于怒了,他多爱惜他那张脸,他还要用那张脸泡妞呢。
是啊,我也爱那张脸,那张脸上的笑容曾跟阳光一样温暖,而此刻他却面目狰狞地要对我动手。
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早就跟在我身后了,你一把把章岩给推到墙上,把我从地上拎起来。
你的面色那样冷,跟冰霜一样的,眼睛像是杀人的刀子,章岩大惊失色。
你说,臭小子,你敢欺负我闺女,不想活了吧?
你告诉我,我已经观察那小子好久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家伙,轻浮,随便,浅薄。配不上你。
我边哭边问你,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拦着我?
你叹了口气,有些东西,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自己痛到过,就够了。我能做的,不过是别让你痛得太惨。
失恋让我如此地低沉,旧日烟酒场合让我也学会了借酒消愁。那天我喝醉了,你把我从给拖了回家,我以为我会挨揍,起码得挨你一顿骂。可是你没有,你只是平静地把我吐得一塌糊涂的地拖好,把我扔到床上,掖好被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你的声音淡淡的,一盏台灯映亮了你眼角的鱼尾纹。
你说,罗十月,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糟蹋我也管不了。只是我告诉你,你糟蹋了自己我会心疼,你不该让我心疼。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听到你关掉台灯,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
你并不知道我哭了,哭得咬紧牙关,生怕被你听到,让你觉得我没有出息。
你说,年轻人就是这点好,可以为一点小破事伤心成这样。证明你的心脏没有问题,没麻木,没老,还有冲劲儿。但是十月,你记着,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如果爱错一个人你就垮了,换做我这样的人生,你要怎么熬过去?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
是啊,换做你那样的人生,我要怎么熬。这一刻我忽然动容了,你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很有冲动掀开被子,过来抱抱你,问你,你难过吗?你的心还疼吗?你累不累?如果你累了,换我照顾你好不好?我不伤心了,我再也不为别人伤心了,你放心好不好?
我的冲动维持了三秒钟,你已经起身离开。
我们的坦诚相待,总是擦肩而过。
你给我的这份礼物,叫做“迷途知返”。
早晨起来的时候,你给我泡了一杯牛奶,煮了两颗鸡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地看都没看我哭肿的眼睛。
你掀开窗帘,假装自言自语。
看吧,又是新的一天。过去的种种,总是会翻篇的。昨天的事儿,我怎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呢?
我知道,你是在告诉我,要学会期待,学会忘却。
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重新迈上了考大学的漫漫长征。
你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除夕夜那天,你在饭桌上对我说,十月,我们去找你妈妈吧。
我愣了一下,咬住筷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妈妈,难道不是你吗?
我没敢看你的神态变化,只静静地坐着,直到你发出沙哑的声音。
十月,你就不想找到你的亲人吗?或者你该知道你的亲人多想找到你啊。
是啊,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罗欢喜,早些年你贴寻人启事,后来你在微博上关注卖拐事件,在拐卖儿童亲子血库里存档,然而,都是大海捞针。
然而,他们不是你啊。
我被你领回家的时候我四岁了。我记得很清楚是他们把我丢掉的,我没有被任何人拐走,是他们不要我的。
我声音哽咽,我问你,他们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是吗?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吗?
一场年夜饭,吃得不欢而散。所谓团圆,竟成了离席。
你在屋外静坐,后来我忽然听到你哭了起来,我有些不忍,倚到门边,抬头看你。
你说,十月,我老了,我照顾不了你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所以我想你找到你的家人,我这些年一直对你不好,我是不敢对你太好啊。
我怕有一天,我会舍不得你。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你啊。
我终于忍耐不住,扑到你的跟前,跟你说,罗姐,你别这样,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得了尿毒症,这也许就是你要给我找家人的原因吧。
我问你的前夫借了一大笔钱,你的自尊病又犯了,说你宁可死了也不要他的臭钱。
我安抚你说,这钱不是他给的,是我问他借的。等我能够赚钱了,双倍还他,拿铜臭味熏死他,好不好?
你忽然变成一个小孩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子,我一句话,你就会哭。
你说,十月要上大学了,你以后的衣服,谁帮你洗呢?
我说,有洗衣机呢。
你又会说,以后大学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办呢?
我说,你教我煮面啊。你做的面,我最喜欢了。
你在透析的时候会脸色惨白,我就学你小时候教育我的样子,多大的人了,这点疼都受不了,什么出息!
你有时候会伤感地跟我说,我这个病,太为难你了……不如……不如什么?我会生气地反驳你,我到底是不是你闺女,如果是的话,我做这些,怎么算是为难?你倒是敢放弃治疗,好,那我就再也不认识你了。我们绝交,我去找我那不要我的亲妈去!
你便含着泪笑,将我的头摁到你的怀里。
罗姐,这是你新教会我的东西,叫做责任,叫做相依为命的爱。
我曾经以为你不过是一个市井小民,有着最真实最世俗,却也是最狭小的生活派心理,你没有任何目标,没有柔情似水的梦想,也没有壮志踌躇的期待。
我曾经以为你普通得简直可怕,你是我们那条街巷里任何人的翻版复刻,你不过就是一个被生活背叛了的,带着点冷漠怨怼的,普通女人。
一个养育我长大,我以为不爱我的母亲。
可是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给了我那么多,别的母亲给不了的礼物。
你跟我说,梦想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东西吗?才不是,是你现在脚踏实地每一步要去完成的那个才是!
你跟我说,罗十月,你记得你是一个人,别太把别人当回事了,你不用来讨好我或者是让我以你为荣,你的就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所以你现在做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自己。你糟蹋你自己,也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你跟我说过很多话,你未给予我生命,却给了我人生。
此番我却要跟你说一句,活下去,不为了你,为了我,好不好?
等你好了,我一定亲口告诉你。
那个,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