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绿委屈极了,母亲的一意孤行让他在小桔面前一点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彭彭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小桔第一次主动送礼物给他,那是他省吃俭用留下零用钱来讨好她那么久唯一的一次回应。
沙绿很伤心,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小桔,小桔,小……”
“我说你烦不烦?人家不想理你,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啊,你在这里呀,害我找你老半天。”
沙绿正苦恼着,忽觉背后扑上来一个人,撩起手臂就勾上了他的脖子。
“杰罗?你认识他?”
“是啊,我哥们儿,是我叫他来道歉的。”
杰罗面不改色心不跳,小桔的脸色却变了,她非常紧张地从沙坑里站起来,双颊比熟透了的番茄还要红,杰罗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沙绿眼看着状况变复杂,心里有点慌。
杰罗趁机捏捏他的肩膀。
“算了,我看她也不打算原谅你,走吧。”
沙绿看着杰罗还不是很熟悉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格噔了一下。
小桔的脸顿时更加绯红,杰罗假装没看见。
“走走走,我请你吃哈根达斯去!”
“哎,杰罗!杰罗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嘛……”
小桔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沙坑,跟在他们后头直跺脚。
“别回头,我叫你别回头!”
杰罗硬是把他的脑袋扳正。
沙绿觉得心里有点爽快。
好像不止一点点,而是爽快得很。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哈根达斯?”
“那天你坐在麦当劳里的时候都写在脸上了,笨蛋!”
“哦,那么明显哦。”
沙绿很难为情。
杰罗大方地对他笑。
6
学校附近一连开了两家哈根达斯,一家在操场边门米洛网咖的斜角,另一家在正门玩偶小剧场的对面,且命中注定还要和麦当劳做贴面邻居,就好像沙绿和杰罗之间奇妙的缘分。
沙绿说什么也想不到那家哈根达斯会成为他和杰罗晚上一边做功课一边消磨时间的地方。这个学校对他来说就已经够奢侈的了,一顿午饭最便宜也要八块钱,平均35元一客的冰淇淋简直就跟抢劫没什么两样。
“天天这么吃没关系么?”
“肚子吃不消啦?那就一天吃一客好了。”
杰罗毫不在意地用铅笔盒压住厚厚的语文书。
“我的肚子好得很,一天吃四客都没关系。”
杰罗眨眨眼。
“哦,那就一天吃四客。”
“也不能老请我吃,多浪费钱,还是趁早戒掉的好。”
“我花我的,管你什么事?”
“你爸妈就从来不管你每个月花多少钱?”
杰罗摇摇头。
沙绿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近乎崇拜地对着杰罗傻笑。
事实上杰罗并不是个大方的孩子,他很内向,喜欢独来独往,但没有富家小少爷娇生惯养的那些个臭脾气,对女孩吝啬,只有外貌中等个性可爱的女生才不至于让他太讨厌,而难以摆脱那些有事没事就爱围着他转的千金小姐是杰罗最大的苦恼,不过,自从和沙绿在一起之后,情况就改善了许多。
她们一向不喜欢沙绿,这和他有没有和杰罗在一起毫无关系。
女孩们想不通杰罗为什么唯独对沙绿大方得出格,就好象他是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沙绿觉得那可太抬举他了,杰罗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的脑袋瓜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蹦出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沙绿根本及不上,杰罗爱叫他少根筋,而他认为自己绝对不止少一根筋。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彼此很合拍,至于到底合拍在哪里,似乎也不太清楚。
当沙绿对杰罗坦白小桔和彭彭的事时,杰罗当即就把他拖到花鸟市场要另买一只老鼠送给他,沙绿被他吓到,觉得他有时候真的有些过于认真。
“再弄一只回去,我妈就真的要打断我的腿了,这种事情她从来不开玩笑的。”
杰罗不解,眼前出现一个人面兽身的妇人形象。
“当真会打你?”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着?”
“我父母就从来不打我。”
沙绿觉得他脸上隐隐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鬼灵精怪的。
“难道还希望你爸妈天天揍你一顿不成?”
“真那样也不错。”
“你变态啊!”
“骗你呢,神经病!”
杰罗立刻大笑,瞬间恢复正常。
“不过,老没人管也没劲,也不知道他们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拜托,我爸妈要能给我你一半的自由,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真的。”
杰罗故作认真起来。
“总是一个人,会觉得害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
沙绿没有接着话往下说,不知道是想不出来怎么说,还是不想再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杰罗感觉到有重重的东西突然压在了沙绿瘦小的肩膀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父母对我挺好的。”
沙绿忽然说道。
“不过,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念这么贵的学校。”
“读书,在哪里都一样。”
杰罗点点头。
“你说,星期天的外语提高班我到底要不要上?”
这时候,沙绿已经吃完最后一口。
“我觉得不错,这次真的是老外授课。”
“我妈就是冲这个逼我去报名的。”
“不喜欢就别去,如果为了钱,补习费我帮你交。”
“千万不要!我谢谢你拜托你,欠我爸妈的债已经下辈子都甭想还清了,还要欠你的?那还不如趁早死掉算了。”
沙绿说完就把书包甩到背后,吹着口哨往外走了。
可是,杰罗却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沙绿发现后面没了人,立刻停止。
“还愣着干嘛?晚了宿舍就要关门了!”
杰罗还是不动,脑子里忽然空荡荡的,就这么恍恍惚惚,一直看着眼前不远也不近的沙绿的脸。
7
周末,沙绿和杰罗决定到图书馆去逛逛,说是为了准备课外活动资料,其实只想借一打日本漫画。
他们各自和父母撒了谎,说老外周六也要给提高班的同学开小灶,所以就不回家了。
“所有的童话都是骗人的。”
沙绿把最后一本扔在地上,抓过杰罗的易拉罐愤愤不平地喝。
“公主和王子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什么叫从此以后?从此以后公主和王子就真的一辈子幸福快乐了,就没有更厉害的巫婆来破坏他们了?”
“不知道。”
杰罗老实回答。
“我从来不看那些无聊的东西。”
沙绿眼珠子一转,突然兴奋异常。
“你说,我将来会不会发财?”
杰罗看看他的脸,摇摇头。
沙绿面孔一板,不屑地瞪了杰罗一眼。
“小看我?哼,搞不好将来我比你有钱!”
“我可不要吃哈根达斯。”
“到时候,我就把现在吃的都吐给你哈哈哈……”
“真恶心。”
“我也觉得挺恶心的,不过,要是真能把现在花的钱都吐出来就好了。”
“什么意思?”
杰罗不懂。
“这样我妈就管不着我啦,等我有钱了,爱干嘛就干嘛。”
“牛头不对马嘴。”
沙绿的表情当真严肃起来。
“咱们走着瞧,将来等我有钱了……”
“等你有钱了再说。”
杰罗赶紧打断沙绿的胡搅蛮缠。
“不要看这些了,童话都是骗人的,你自己都说了。”
沙绿点点头,觉得杰罗总结得真好。
“那我们该看什么呢?”
杰罗想了想,灵机一动,飞快地往藏书库的最后面跑。
“生物医学……遗传基因……人类进化?走错了吧,不是要找日本漫画么?”
“等一下!”
沙绿审视杰罗穿梭在书堆里百般好奇的脸蛋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要漫画!”
沙绿终于忍不住提出抗议。
“再等一下,一下下就好。”
杰罗眼珠子吧唧吧唧,找得满头大汗。
“你到底要找什么?”
“我想看看这些书里有没有什么抑制成长发育的秘方。”
“你说什么?”
杰罗不再说话,沙绿只好丢下他独自去找漫画。
下午的图书馆很安静,沙绿在漫画书面前心不在焉,心想,杰罗的脑袋里到底又隐藏了什么古怪的念头?
杰罗的脸色在安静中显得有些苍白,他没有沙绿那么敏感,那只是一个突发奇想,和所有无聊时突然爆发出来的念头没什么两样。
如果,可以不要长大。
永远,都不要长大。
这时,沙绿和杰罗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将他们彼此的心拉得很近,近到连最后一点隔膜都突破了。
“找到你要的书没?”
“还没,你呢?”
“这里的漫画好旧哦,都看过好几遍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我有点饿了。”
“再一会儿,再一会儿我们就走。”
“沙绿。”
“嗯?”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没什么,关于我的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改天,改天有机会再告诉你。”
“等下你想吃什么?”
“麦当劳加哈根达斯。”
“再这么吃下去总有一天要吐出来。”
沙绿堂而皇之地大笑。
图书管理员不满地摘下老花眼镜,向藏书架的尾端瞄去。
8
没过几天,沙绿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但是,杰罗没有,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告诉他的机会。
杰罗忍不住思索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虽然这世界上,的确只有沙绿有资格分享这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结果,没有想到会是整个夏季最蹊跷的一个星期天。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在校门口碰面时,沙绿告诉他清早排队买早点的时候下了一场奇怪的雾雨,后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雾却还没有散尽。接着,老外让他们大休息的时候,杰罗在手工劳动室的厕所里捡到一只无家可归的虎皮小猫,两个人为了安置它的去向差点误了听力课的时间,可是,中午,当沙绿回到更衣室的鞋柜,打算喂它吃干煎小黄鱼时,小猫已经不知去向,这使得他们下午打算把它送去宠物店寄养的计划也跟着告了吹,于是,这才临时决定去看一场木偶剧,反正老外布置的都是一些口头作业。
于是,那天晚上,在麦当劳靠窗最隐蔽的角落里,杰罗终于兑现了图书馆里的承诺。
那是一个关于暖光的梦。
等到杰罗全部讲完了,沙绿才隐约回忆起他小时候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在襁褓里。
“骗人,那么小你怎么可能记得。”
“真的真的,就像你说的,一道很温暖很温暖的黄色光芒,类似某种通道,我在里面漂啊漂,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感觉好舒服的。”
“你说那会是什么呢?”
“我就是老想不出来才问你,你说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早知道应该找本解梦的书。”
“这有什么好研究的,梦就是梦,做过就算了。”
“你只做过一次,而且还可能连一次也没有,可是这样的梦我几乎天天都做,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什么其他的?”
“没有。”
“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好舒服啊,真是舒服极了。”
沙绿努力回忆,的确如此,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确定自己也曾经在梦中经历过这样的神游。
“对了,那天你说要找什么抑制成长的秘方,到底什么意思?”
说到书,沙绿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件事。
杰罗停止咀嚼,呆呆地看着沙绿,努力回忆。
“我有说过么?”
“没有么?”
“好像没有。”
杰罗继续吃,沙绿无力反驳,但是,气氛忽然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偶尔,我也会想……如果……”
杰罗抬起头来。
沙绿觉得很尴尬,眼泪忽然就掉了出来。
杰罗没觉得怪异,他摸摸口袋找纸巾。
“哭什么?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闭嘴!”
沙绿抓起桌上用过的纸巾,大声抽鼻涕。
“这都怪你!都是那该死的梦惹出来的,”
“算我的错,请你吃奶昔,随便你吃几杯行了吧?”
沙绿立刻破涕为笑。
“一杯,一杯就好了。”
杰罗用尽全力点他的脑门。
沙绿把包汉堡的纸团随手一扔,马上就恢复了先前的好精神。
这时,香喷喷的奶昔上来了。
木偶剧九点半左右就结束了。
故事很精彩,音乐也好听,讲述的是一个来自天堂的天使少年在试图带走生命垂危的女孩的灵魂时,情不自禁爱上了她并挽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女孩对天使所有的印象只有弥留之际时空交错的那一瞬间,她以为是梦中的男孩救了她,从此开始寻找男孩的踪迹,却不知与他天人永隔,不久,少女积郁成疾旧病复发,却惊喜地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人,天使依旧决定守护女孩,可是,女孩却宁可用死亡来换取终能与他团聚的那短暂又永恒的一瞬间……
沙绿和杰罗被剧情深深打动,只感觉意犹未尽,于是,两人决定再去吃哈根达斯。
换个环境或许也能换个心情,剧也好,梦也罢,总之,都是他们这个年龄无力深刻体会的东西,比起寻找拒绝成长的秘方,显然,冰琪淋更能让他们得到暂时的安慰和快乐。
两人边说边走,沙绿开始讲黄色笑话,一个接一个,他眼圈还红着,眼泪还尚未擦干,可是,他那么专注地要把笑话绘声绘色地说给杰罗听,希望他能够忘记他不小心流出的软弱的眼泪,希望他能在这些无聊的笑话里好好地乐一乐,只因,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爱护他的一个人。
走到马路中间,杰罗忍不住弯下腰,不行不行,从来没听过比这更愚蠢的笑话,让人笑得肚皮直抽筋,沙绿扶住杰罗的肩膀,试图比他更夸张。
就在这时,一辆夜行的卡车突然飞驰而来。
错握的小手本能地捏紧,可是,谁也没有挪动一步。
两个人同时呆住。
这刺眼的暖光为何那么熟悉?
非常、非常……熟悉……
两道巨大的光束,瞬间将他们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