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这天夜晚,我在这个本该属于女性的节日里莫名地烦闷起来,待在宿舍抽着烟,像只无头苍蝇东突西撞,挨屋流窜。发现大家尽管也无所事事,却不像我一样魂不附体,他们可以把打牌、玩游戏、发呆、嗑瓜子当做一件件有意义的事情专注完成。
我找到杨阳,他正趴在桌子上写歌词,纸上写了两个字:年华。杨阳把笔扔在一旁,身体向后一仰,躺在我的床上冥思苦想起来。半天后,杨阳坐起身,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歌词,还没写完,又划掉,笔尖在纸上“嚓嚓”作响。
“怎么了?”我问。
“操,突然就没感觉了。”杨阳把纸揉成一团,随手向墙角扔去。
“喝酒去吧。”我觉得这是目前唯一做得下去的事情。
“好吧!”杨阳披上军大衣,欣然同我前往。
我们走进一家开在校内的饭馆,要了几个凉菜和啤酒,边喝边聊天。
“没想到大学生活这么无聊!”我一口喝掉中的啤酒。
“的确如此。”
“也不知道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想到自己刚刚混过大学旅程的八分之一,我不免感慨万千。
“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这种日子真让人提不起精神。”
“我也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失望,满不是自己憧憬的那样。”
“你认为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压力,没有苦恼,无拘无束,风花雪月。”
“跟我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刚逃离出高中的苦海,又身陷大学的沼泽。”
我和杨阳有种天涯沦落人的患难之感,碰了几次,两瓶啤酒眨眼就喝完了。我们又叫小姐拎来两瓶,杨阳一边喝酒,一边给我讲述了他的爱情故事。
杨阳高中的时候极不喜欢学习,但他凭借天资聪颖,看三天书便能达到他人看三个月也无法企及的程度,总是在期末考试中名列榜首。所以,对他平日里的不学无术,老师和家长想管又管不了。杨阳天生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他上身穿一件满是金属钉的皮夹克,下身穿着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教务主任语重心长地同他讲了半天五讲四美三热爱,可他第二天依旧是这般打扮,晃晃悠悠地走进学校。校长和老师拿他也没有办法,虽然穿成这个样子,但不能强行扒掉他的衣裤,光着身子会更有失大雅,况且杨阳又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他们还要靠杨阳给学校增光添彩。但杨阳最后考入这所大学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把原因归结为杨阳平日里的自由散漫和对自己要求过于松懈,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
杨阳始终盼望着自己在学校里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孩,但他的另类装束(同穿校服的男生相比)和满脸的青春痘,却给了女生一种不安全感。她们认为杨阳是地痞小流氓一类的人物,不愿接近,因此杨阳始终单身。
一天下过晚自习,杨阳走出校门,见一个外校男生拦住本校的一名女生,正提着各种非分要求,而女生已被吓得面色苍白。杨阳走上前去,推开那个男生,说:“哥们儿,你丫想干什么?”
男生嬉皮笑脸地对杨阳说:“没事儿,她是我妹。”
“是吗?”杨阳转身问那个女生,女生畏惧地摇了摇头。
杨阳痛斥那个男生道:“在学校门口你丫就敢干这事儿,还不赶紧滚蛋。”男生一扭头,一溜烟地跑了。杨阳认为是自己的这身装束起到了威慑作用。
女生对杨阳表示了感谢,要请他吃糖葫芦(中学门口只卖这类中学生消费得起的食品)。杨阳说不用谢,但还是毫不客气地接过女生递给他的糖葫芦。女生说害怕那个男生明天再来找麻烦,杨阳说:“没事儿,有我呢!”然后就以一口一只山楂的速度在一分钟内吃完了糖葫芦,看得女生目瞪口呆。女生刚刚平静的心再起波澜,担心自己逃出狼窝又入虎口。
以后的几天里,杨阳一直陪伴女孩放学回家。通过几天的接触,女孩懂得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杨阳本人与他在别人眼中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就这样,每天送女孩回家成了杨阳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拉起了手。
女孩同杨阳一个年级,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同学们对她和杨阳的结合传起流言蜚语,女孩并不介意。不久后,这件事情被女孩的父母知道(毫无疑问,是女孩班主任打电话通知的)。
一天,杨阳在送完女孩返回自己家的路上,被一对中年夫妇叫住,他们是女孩的父母,把杨阳带到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厅,要请杨阳吃饭。杨阳说叔叔、阿姨不用了,你们有话就直说吧。于是,女孩的父母开门见山地说出他们不同意自己的女儿同杨阳交往,其原因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杨阳和女孩都还小,现在不是谈恋爱的年龄,要以学业为重;第二,他们认为杨阳不是心目中的女婿形象,不能接受杨阳;第三,他们已经为女儿物色到理想伴侣,他是女孩父母的领导的儿子,现在自费留学英国,待时机成熟之际,即刻成亲。鉴于以上三点原因,女孩的父母带着强迫和恳求的口吻要求杨阳与他们的女儿断绝来往。杨阳听后没有说话。女孩的父母以为杨阳迫于无奈接受了他们的要求,便坚决要请杨阳吃晚饭,以示感谢。杨阳说:“别麻烦了,我妈已经在家熬好了粥等我回去喝。”于是便起身告辞。
第二天,杨阳找到女孩,告知昨天发生的事情。女孩义愤填膺地责备平日光明磊落的父母怎么能够这样做,并表示自己不会丧失阶级立场,要同杨阳坚守阵地到底。
就在杨阳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女孩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女儿仍旧在主动同杨阳交往,便使出浑身解数,将女孩调至另一所学校并限制她的生活起居。杨阳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断绝了同女孩的交往。女孩倍感心痛,回到家中闭门痛哭。父母安慰她:那个小子给不了你幸福!
为了防止藕断丝连的事情发生,女孩的父母在高考前夕为她办理了留学英国的手续,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把女孩送往英国,从此两人便彻底失去联系。这也是杨阳高考失利的原因所在,没能使校长和老师们满意。
在杨阳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们又喝掉四瓶啤酒。当再次叫小姐拿啤酒的时候,她用冰冷的眼神斜瞟我们一眼,把啤酒重重放在饭桌上。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必在乎太多,索性一醉方休,来个畅快淋漓。
饭馆老板接到一个要他去打麻将的电话后匆匆离去,出门前叮嘱服务员不要让我和杨阳赖账,更不要让我们吐在饭馆的地上。
我们在服务员的白眼、抱怨与厨师的低声咒骂中,不断地添菜加酒,直至尽兴。这一夜,我和杨阳在小饭馆里待到凌晨四点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兜里已经没有了能够再买一瓶啤酒的钱,还会待得更久。结账时,我们因为差八毛钱翻遍了全身。
服务员说:“没事儿,有多少就给多少吧!”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撵我们走。
杨阳说:“大姐,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趁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吧!”
女服务员面带不悦说:“没关系,早就习惯了,我也睡不成了,一会儿还要熬豆浆、炸油条,准备卖早点。”
我说:“那你可够辛苦的。”
“我没你俩辛苦,喝了一宿的酒,一定挺累的吧!”服务员一边和面一边说。
我说:“用……用不用我……我们帮你和面呀?”
服务员笑着说:“不用了,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和出来的面炸不了油条,只能汆疙瘩汤。”
杨阳说:“要不咱俩多待会儿,吃完早点再回宿舍睡觉?”
我说:“行,那就再待会儿吧,我喝碗豆腐脑儿。”
服务员说:“你们刚才还差着八毛钱呢。我们这儿吃饭不赊账。”
杨阳说:“那就算了,改日再说吧!”
临出门前,我们对服务员说:“大姐回见!”她极不情愿地回了我们一句:“回见!”
我和杨阳从宿舍楼一层的窗户翻进宿舍,值班大爷鼾声如雷,居然没有听到我们跌跌撞撞发出的巨大声响。看来此岗位形同虚设,掌握了这一点,有利于日后夜间出行。
我们踉踉跄跄地走进宿舍,屋里充斥着人体器官分泌出的综合气味,甚是难闻。我本想立即躺下睡觉的愿望被这股气味熏得烟消云散。杨阳从书架上的一条“都宝”中拿出一盒,我俩蹲在宿舍门口抽了起来。
抽了几口烟,我感觉膀胱肿胀,想上厕所,可厕所门口不知被谁吐得一片狼藉。我隐约从中看到尚未被消化的绿色的黄瓜和淡黄色的腐竹,还有些黑色带状物,我想那可能是海带丝。
实在不愿踏着秽物经过,我只好来到楼道尽头的墙角小便。杨阳也尾随而至。我俩仰起脑袋,随着一股液体的排出,顿感腹内轻松许多。片刻后,从楼下传来“嘀嗒”的水声,我们的尿已经渗透五层地板,滴到四层的地板上。由此看来,这座始建于六十年代的宿舍楼依然无法逃脱是一项豆腐渣工程的命运。
撒完尿,我和杨阳坐在楼道的窗台上继续抽烟。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对杨阳说:“咱们去楼顶看日出吧。”
杨阳说:“好主意,走。”
我们在楼顶上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
“你冷吗?”杨阳问我。
“不太冷,就是有点儿着急。你知道太阳几点钟出来吗?”
“不知道,快了吧。”杨阳蜷缩在军大衣里,瑟瑟地说。
“你是不是冷呀?”我问。
“不是冷,我是尿憋的。”杨阳喝酒走肾异常严重。
寂静中,我听到杨阳宽衣解带和水流如注的声音。我看着对面的女生楼对杨阳说:“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女朋友啊!”
“该有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了。”杨阳挺直上身,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尚未将东西放回,便指着远处大喊:“快看!”
眼前一抹红光,彤红的太阳正在城市寂静的清晨中冉冉升起。
“漂亮!”杨阳自我陶醉地点上一根烟。
事情正如杨阳所说,该来的自然会来到。周舟就是那个注定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女孩,她像一片花瓣飘然而至,落在我的肩膀上。
那天下午,我们班和()班进行足球比赛。我们叫()班队员为“老二”。()班有一个姓朱的同学速度快踢前锋,一个姓吴的同学组织进攻,一个姓单的同学负责阻截我们的进攻,还有一个姓麦的同学把守球门。这样他们班就由朱老二、吴老二、单老二和麦老二组成一条能攻能守的战线,与我们球队抗衡。那天吴老二因为肚子疼没能上场,导致()班∶败北,唯一的一粒入球是朱老二打进的,当时我们班队员全体压上进攻,我的一脚射门被麦老二没收,他快速将球抛至前场,朱老二接球后无人防守,单刀直入禁区,在距球门十米的地方,单老二高呼:“射了,快射!”朱老二腿一哆嗦,将球射入大门。而我们班的三个进球全部由我包办。
那天我的脚感极好,射门欲望特别强烈。回宿舍的路上,我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问杨阳:“你信吗,我能一脚踢中那棵树。”杨阳说他信,可我还是抡起一脚,皮球从我脚下飞出,划出一条上升的弧线向前蹿去,距离那棵树越来越近,在它马上就要撞到的时候,却突然鬼使神差般地改变了运动轨迹,擦着树皮滑过,向旁边一个拎着暖壶款款走过的女生飞去。皮球开始下降,不偏不倚,正好撞到那个女生拎着的暖壶上。
“哎呀!”一声惊叫,壶胆粉碎如屑,热水冒着白色蒸汽在地面上扩散开。女生拎着一个空荡荡的蓝色镂空铁皮暖壶壳,向我这边愤地看过来,小嘴撅起,大眼瞪,娇美的身体一动不动地站着,甚是美丽。
杨阳踢了我屁股一脚,说:“快过去,机会来了。”
我急忙跑过去,连声赔礼道歉说对不起,体贴地问:“同学,烫着了吗?”
“踢球怎么不看着点儿呀!”看来她是没有被烫到。
“就是看见你才踢的,他的脚法特准。你可千万别饶了他,他是故意的。”杨阳此刻已经走到我们面前。
“是吗?”女生严肃地问我。
“不是!是!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我一时不知所措。
女生被我的尴尬逗乐了,显示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的裤子全湿了。”我还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没事儿,回去换一条就行了。”女生说。
“你的暖壶碎了,要不然先用我的吧!”我说。
“不用了,我下礼拜回家再拿一个就行了。”
“别!那你好几天没有热水用,我多过意不去。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拿我的暖壶。”我兴奋地跑向宿舍,听见杨阳在身后对那个女生说:“我这哥们儿就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我跑回宿舍,抄起暖壶就往楼下跑,跑到四层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又返回宿舍,找了一块抹布把暖壶擦了又擦,经过一番精雕细琢,才再次冲出宿舍。
我把暖壶硬塞给那个女生,她说:“这多不好意思,你用什么呀?”
我说:“我什么都不用……”
杨阳插话说:“他不洗脸不洗脚还喝生水,你就放心地用吧!”
女生抿着嘴想笑又未笑出。
我指着杨阳对女生说:“他洗脸洗脚和饮用水根本就不分开。”
女生终于按捺不住,笑了出来,问我:“怎么把暖壶还你?”
我说:“我住五四○。”
“好吧,回头见。”女生说完便转身向水房走去。
我还想再跟她说点儿什么,可是人家已经说了“回头见”,我不便再死死纠缠。
回宿舍的路上,我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又返回头去找那个女生。
女生已经打完开水,正准备进楼,我叫住她。她回头一看是我,便退回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她:“你住哪儿?”
“一三七。”女生用嘴朝一层的某个窗口努了一下说,“就那儿。”
“你叫什么名字?”
“周舟。”
“噢,行了,你进去吧。”
周舟走上台阶,进楼前不忘对我回眸一笑。我也咧开嘴傻笑了一下,感觉自己的暖壶拎在周舟的手里竟然那么生动。
晚上,就在我正准备脱衣睡觉之际,宿舍的传呼器响起看门大爷的粗暴声音:“五四○那个没暖壶的下来,有人找!”
杨阳问我:“是不是说你呢?”
我又一听,老大爷还在说:“五四○谁没暖壶谁就快点儿下来,有人找!”
“是说我呢,我下去看看。”我重新穿上鞋。
我跑到一层,问老头 :“大爷,我就是五四○那个没暖壶的,谁找我?”
老头把眼睛一斜说:“人家等半天了。”
我看见周舟正拎着我的暖壶站在男生楼门口,我走了过去。
周舟说:“还没洗吧?”
我说:“我不用,还是你拿回去用吧!”
周舟说:“我已经洗完了,给你留下半壶水。”这时我才发现周舟的脚上穿着一双毛茸茸的卡通拖鞋,头发披散在肩上,样子颇为可爱。
我接过暖壶说:“谢谢。”
周舟说:“快熄灯了,我得回去。”
跟周舟道别的时候,我没忘对她说:“其实我不像杨阳说的那样不讲卫生,只是偶尔不洗。”
“谁是杨阳?”
“就是今天和我在一起的那哥们儿,他都快一个月没洗脚了。”
“那你可惨了。”
“我早就习惯了。”
“你叫什么?”
“邱飞。”
“哦。好吧,拜拜。”
“拜拜。”
当我把脚泡进周舟送来的热水里的时候,一种幸福感从脚趾传递到身体各个部位并顺毛孔扩散出去,洋溢在我的周围。
那晚我睡了一个特别舒服的觉。
杨阳说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看到我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不忍叫醒我,独自去上课了。而我在睡眠中体会着幸福的时候,又一次被老师记以旷课。
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周舟,她不仅带给我每晚洗脚时的温馨感受,还让我变得兴奋不安,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
我寻思向周舟表白的方法,可不是太唐突,就是肉麻得一塌糊涂,或是矫揉造作得使人发笑。我在校园里溜达来溜达去,期待着突发奇想,但每种想法尚未具体化便被我彻底否定。我总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不仅要迈出去,还要迈得姿势优美,距离不大不小,更要为迈出第二步奠定坚实基础。总之,事情必须做得不温不火,一切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