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者
从表面上看,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并不像、个M16的特工人员。他出生于1874年,童年的创伤不仅在生理上,而且在心理上给他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障碍。他在巴黎一直住到8岁。那年,他的母亲爱迪丝在分娩时死去。两年之后,他的父亲罗伯特死于胃癌。由于罗伯特后妻挥霍无度,罗伯特死后遗产所剩无几。于是,毛姆被迫离开法国来到英国,在他的伯父身边度过童年。
孤苦伶仃的身世造成了毛姆的口吃,这一缺陷和一只畸形足、加上身材的矮小使他常受人欺凌。于是,他只能躲在书堆中,以求摆脱维多利亚时代的海滨小镇狭隘的乡土观念,逃避他所憎恶的坎特伯雷皇家公学的教育制度。当母亲亡故之际毛姆的三位兄长都只有十来岁,在毛姆幼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家就读于寄宿学校,如今都已是多佛大学的优等生了。只有毛姆一人不如意。在1915年出版的《人性的枷锁》中,他通过主人公菲力普准确地描绘出了他在皇家公学的那段日子“他收藏着许许多多奖品……他的成功使他摆脱了欺凌,但是他却并不高兴。同学们之所以容忍他的成功是因为他有残疾。”
毛姆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成绩突出,可是由于一只脚畸形,他在体育运动上相形见绌。及至读高中时,他已不再受人欺侮,但他萌生的自卫方式——一种讽刺的机智却无助于他赢得人心。这个“习惯”后来在他的谍报工作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使他能够洞察部下和敌手的性格。《人性的枷锁》中的主人公菲力普很想与一个名叫罗思的男孩建立友谊,但结果是一厢情愿。这种由单相思带来的痛苦折磨了他好一阵。
萨默塞特·毛姆的传记作者泰德·摩根曾去皇家公学查阅档案。虽然没有查到罗思这样一个学生,但发现了和毛姆一同得过奖的一个同班同学,他的名字叫艾兴顿。这就是毛姆给他的《月亮和六便士》《艾兴顿》《啼笑皆非》三本书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起的名字。可以断定伦纳德·艾兴顿就是他在想像中或现实中交往甚密的某个人。倘若同性恋是植根于年少时候的话,没有比英国公学更肥沃的土壤了。
1890年春,毛姆离开英国,在海德堡住了一年半。在那里,他第一次遇到了唯美主义者约翰·埃林汉姆·布鲁克斯,此人不仅影响了他的文学爱好,而且带走了他的童贞,因为他是个同性恋者。那年毛姆才16岁。
医科学生的处女作
在1892年初回英国途中,毛姆决心瞒着伯父写作。他的伯父利用家庭压力迫使他从商。但毛姆在伦敦的会计事务所只干了一个月就回到了白马厩镇。生气的伯父求教于当地的一名医生。那名医生建议他的侄子最好学医。起初,毛姆坚决反对这个主张,以致惹得他伯父中了风。最后他不得不让步,成了一名医科学生。1892年9月27日,他入伦敦圣托马斯医院学医,当时18岁。很快他当上了妇产科助产士,有机会去附近地区接生。在学医的第三年,发生了奥斯卡·王尔德的丑闻(英国唯美主义作家。著有小说《陶连·格雷的画像》,剧作《少奶奶的扇子》等。1895年他因遭指控犯有同性恋行为而被捕入狱)。他十分害怕,决定谨慎地隐瞒他的同性恋的秘密。
1897年,毛姆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兰欠斯的莉莎》,取材于他学医期间对贫民窟生活的见闻。这本书虽然比较肤浅,但观察很细腻。在前言里毛姆如是说:”由于想像力贫乏,我不得不拘泥于事实。”不过,书的销路不错,9月7日《每日邮报》称:“全篇充满着小酒馆的气息,非常沉闷。但是笔触灵活动人,必须承认它描绘出了栩栩如生的生活景象。”
毛姆毕业之后即赴欧洲旅行。1899年他回到伦敦,写出了下一本书《人性的枷锁》的初稿。稿子不断遭到出版商的拒绝。起初他灰心丧气,后来却渐渐认识到退稿对他特别有益。该书在1936年出版时,他在序中这样写道:“要是他们中有人当初接受了我的初稿……那我将会因我年纪太轻而无法正确利用这些素材。我与所描写的事情的距离还不够远,不可能处理妥当,而且当时我还没有那些后来大大丰富了小说内容的经历。”以后的十八年里,他致力于文坛耕耘,一年至少出版一本书或一个剧本,并不断外出游览观光。成名之后,他用极强的毅力克制同性恋的欲望,逐渐树立了进入社交圈的信心。
情场迷惘
在1911年冬的一次晚宴上,他第一次邂逅西莉·威尔康,发现她十分迷人。她与丈夫亨利·威尔康——制药公司创始人已经分居,但是她仍很富有,因为亨利每年给她2400英镑。她很时髦,有许多情人,其中就有英国百货商店巨子高登·赛尔夫里奇。但是,她的儿子患有精神病,主要由亨利照顾,只在夏天才来她这儿小住。
两年后,毛姆向女演员苏·琼丝求婚。他之所以年届40才打算结婚,一方面是因为面子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感到现在他能够和女人发生性关系了。然而,苏生活放荡,虽不想结婚,但愿和他同床。她根本不适合毛姆。数月后,她嫁给了伯爵安特里姆六世的次子奥古斯·麦克道奈尔。毛姆感到这是对他的莫大羞辱,后来在《啼笑皆非》中把苏写成了罗西。罗西是他笔下所有女性人物中最可信的一个。
随后毛姆去了纽约,那里的评论家对他的剧本《福地》褒贬不一。1914年1月,他回到伦敦后重逢西莉·威尔康。西莉失去了对她精神病儿子的监护权。所以急于想再要一个孩子。毛姆勉强答应做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他们在波尔多同居了。当西莉突然告诉他,她正在考虑和威尔康离婚时,毛姆立刻惊慌起来。不久,西莉流产了。不过,当她怯懦地向毛姆是否想结束他们的关系时,毛姆却体贴地否认了。
“迷人的秘书”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毛姆觉得自己太老太矮,不够入伍资格,于是不得已参加了救护队,开往法国协助救护伊普尔运来的伤员。他先是当翻译,不久发现那儿大量需要的是司机,便回英国受训。训练完毕,他被派往弗兰德斯,后又转到斯廷福德和波普林杰。波普林杰离前线非常近。
就在前线救护队里,毛姆第一次遇见了对他一生颇有影响的一个人——当时22岁的杰拉德·赫克斯顿。他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英国人。他虽说貌不出众,但毛姆觉得他的冒险精神很有感染力。他能以轻松的方式与人交谈,始终缺乏这种才能的毛姆立刻被他迷上了。在毛姆眼里,赫克斯顿就是坎特伯雷皇家公学里那种生龙活虎充满自信的男孩。
杰拉德·赫克斯顿当上了毛姆的得力秘书,在他广泛的游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毛姆的拘谨、口吃相比,他那开朗的性格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毛姆在1938年版的自传性随笔集《总结》中写道:
我羞于结识陌生人,所幸的是旅途中我的一位旅伴有着不可估量的社交天赋。他那友善的性情使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在船上、俱乐部里、酒吧内、旅馆中与人交上朋友。于是通过他,我就可以从容地接触到许许多多原先我只能泛泛而知的人。可是,赫克斯顿也有弱点:酗酒、放荡、好闹事、不诚实。当毛姆渐渐发觉这些问题时,西莉在英国公开了她怀孕的消息,这个消息扰乱了毛姆的心绪。他明白生活过于复杂就不会舒适。1915年2月4日,他获准返伦敦。
1915年8月13日,伦敦的威廉·海曼公司与美国的道布尔戴公司同时出版了《人性的枷锁》。这是毛姆融事实和虚构于一体的自传体小说,在大西洋两岸首版5000册,这在当时已是他最大的成就了。《人性的枷锁》虽然在伦敦反响不佳,但是毛姆无暇顾及,因为他等待着西莉分娩(最终还是剖腹产)。他们的女儿莉莎于1915年9月1日降生。这时,杂务缠身的毛姆益发急于投笔从戎,但是救护队里没有空缺。他在伦敦彷徨无助地寻觅着一条出路。后来西莉出面安排他在一些社交场合结识了她的一位朋友约翰·沃林杰爵士,从而拯救了他。
“湖滨”旅馆的特殊房客
沃林杰爵士从前是印度警方人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直是法国和瑞士情报机关的首脑。他提醒毛姆,他在法德的影响以及专业作家的身份使他具备了一流密探的全部潜力。当毛姆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后,沃林杰给了他一份工作,要求他以写书作掩护住到一个中立国家去。毛姆对此很感兴趣,因为那将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秘密生活,可以为将来著书提供素材。不久沃林杰通知毛姆,他被派往瑞士顶替一名患神经衰弱症的间谍,不日就要动身。
在毛姆等待启程之际,心乱如麻的西莉告诉他,亨利·威尔康准备同她离婚,毛姆被指定为共同被告。毛姆闻言不由心惊胆战,以往害怕公开出丑的恐惧都涌上了心头。西莉为了博得同情吞药轻生,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但却加深了毛姆的心灵创伤。毛姆把他越积越多的法律问题交给高级律师乔治·刘易斯爵士处理。乔治爵士劝他别傻乎平地娶西莉,还是给她两三万英镑了结此事(这笔巨款毛姆还负担得起)。但毛姆拒绝了爵士的建议。他当然不想娶西莉,可要是不娶她,那么,女儿莉莎会怎么样呢·虽然他知道他正在无可逆转地慢慢陷入感情的陷阱。但他同时也害怕孤独。童年的凄凉遭遇依然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毛姆与乔治爵士见面后不久,沃林杰告诉他瑞士秘密之行已准备就绪,要求他前往卢塞恩调查一个携德国妻子住在那里的英国人,任务完成后再去日内瓦落脚。沃林杰没有许诺给他什么嘉奖。“要是你干得好,”他对毛姆说,“你得不到感谢:要是你出了事,你也得不到帮助。”
毛姆圆满地完成了卢塞恩的调查任务,汇报之后赴日内瓦,遵嘱住进了“湖滨”旅馆。后来,他发现那里有点像间谍活动中心。到1915年底,他已经干上了间谍这一行。
毛姆每星期越过日内瓦湖去法国境内送一次报告。真正让他担心的只是他有可能因违反瑞士中立法而被逮捕。在此期间,他利用余暇研究这座城市,编写剧本。在1928年出版的《艾兴顿》的前言里,毛姆写下了他从事日常间谍工作的亲身经历:
这些小说是由我塑造出来的人物贯穿起来的,所以,尽管它们篇幅很长,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们取材于我的战时亲身经历。但我要让读者感到它们不是法国人称之为“报告文学”的作品,而是虚构的小说……情报工作总而言之是单调乏味的,有些甚至是徒劳无益的。它所提供的素材零散而无聊,作者不得不亲自把它整理成连贯紧张、煞有介事的小说。
1915年11月13日,杰拉德·赫克斯顿在考文特花园旅馆与一个名叫约翰·林德赛的人发生了同性恋关系,以严重猥亵罪被当场逮捕。虽说赫克斯顿最终被判定无罪,但污点却洗刷不了。结案不久,他离英赴哥本哈根。1919年2月他重返英国,满心希望丑闻已经淡漠,却不料被驱逐出境,禁止返回英国。毛姆决定定居法国南部,这样,他可以在那里雇佣赫克斯顿当秘书。驱逐出境的理由似乎不很充足。即使罪行确凿,赫克斯顿的行为也绝对不适用这种惩罚。然而,这似乎并非是问题的关键。《毛姆传》的作者泰德·摩根在研究了内务部的资料之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赫克斯顿是因为“安全及其他理由”而遭驱逐的。他可能是为比利时情报部门工作的间谍。
1916年,毛姆为排演他的新戏《卡罗琳》返回英国。同年2月13日他听到了西莉离婚的消息。判决结果是一项中间裁决(在离婚诉讼中,指一定期限内无人提出异议,离婚判决方可生效),亨利·威尔康正式得到了对他儿子的监护权。毛姆立即回到了日内瓦,不久西莉也来与他相聚。但她很快就厌倦了日内瓦的生活,并为毛姆的常常不归而烦恼不堪。后来她返回了英国,毛姆也如释重负。毛姆已被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以及提心吊胆的生活弄得精疲力竭,于是赴法国的一处温泉疗养。到了7月,他发觉瑞士的谍报工作越来越零星。彻底失望之下,他决定辞职。沃林杰批准了,毛姆的一段庸庸碌碌的间谍生涯宣告结束。至此他已足足当了一年间谍。
邱吉尔的警告
英国作家康普顿·麦肯齐、美国剧作家爱德华·诺布洛克和画家杰拉德·凯利都是与毛姆同时代的情报人员。1928年,艾兴顿系列小说一发表就使麦肯齐的间谍小说《两极相通》黯然失色。麦肯齐相当气愤地在自传中写道:
战时毛姆是作为中间人在瑞士收集情报,然后转送伦敦的谍报总部。我和他的经历截然不同。他能以最佳的毛姆方法处理他的情报,但是毛姆绝对无法处理我的情报。
杰拉德·凯利是一名在西班牙工作的情报官员。他是毛姆的朋友,曾经给他画过一幅著名的肖像《弄臣》。至少有两篇艾兴顿小说《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和《黑女郎》是取材于凯利的生活。然而这些小说不管多么单调沉闷,大都十分贴近毛姆在1915-1916年的亲身经历。毛姆被迫焚毁了其他未出版的艾兴顿小说,因为温斯顿·邱吉尔阅过手稿后警告说他的小说内容违反了政府的保密法。尽管如此,残存的那些篇章还是相当逼真地描绘出了毛姆的间谍活动。
譬如,有这样一个情节:瑞士警方在日内瓦艾兴顿的旅馆房间里要求他解释他在瑞士的活动,艾兴顿说他是在写作。他们问他为什么来日内瓦写作,他说英国太嘈杂,不能提供令人满意的创作环境。艾兴顿像毛姆一样遇到了他的间谍伙伴惹出的麻烦。如有一个驻塞尔的间谍把情报卖给了德国人,而另一个为了加薪竟威胁说,要向瑞土当局告发艾兴顿。在间谍接头、传递情报、等待英国方面的指示方面,艾兴顿的任务与毛姆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也写永远不会有人读的报告。可是,有一次他在报告中开了一个玩笑,遭到了顶头上司的严厉批评——毛姆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情况。艾兴顿还和毛姆一样被派到卢塞恩去监视一个英国叛徒以及他的德国妻子,却不科自己的作用仅仅是充当诱饵。
约翰·勒卡雷(英国当代著名的间谍小说家),曾告诉《毛姆传》的作者:“《艾兴顿》这部小说无疑是对我有影响的……我认为毛姆是第一个用清醒的近乎写实的笔调来描写间谍活动的人。”1928年4月12日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评论道:“以前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剖析过谍报工作。反间谍工作常常是一些谨小慎微的人或良心未泯的人不愿意做的道义上不可宽恕的工作。”艾兴顿和毛姆的雷同不仅限于某些经历。在个人特征方面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人到中年,头发稀疏,害怕秃顶,爱打桥牌,为人宽容,处事客观,尽管生性腼腆,但能与他所讨厌的人交谈;不过,艾兴顿却没有毛姆的两块心病:畸形足和口吃。如果把这些也写进去的话那太讨人嫌了。
西伯利亚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