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基督山伯爵:世界文学经典文库(青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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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论战(1)

假如基督山伯爵对巴黎社交界的阅历深,他就能充分看到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意义所在。

在位的国王不论是长子一系的还是次子一系的,当权的大臣不论是空论派(1814年法国王朝复辟时期的政治派别,主张调和资产阶级革命和王权。)、自由派或是保守派,维尔福先生总是政界红人。一般在政治上左右逢源而百无一失的人都被看作是精明能干的人,所以维尔福是公认的精明能干者。许多人恨他,也有几个人热心保护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在司法界他官居高位,而且犹如阿尔莱法国法官(1536—1619),曾任最高法院院长。和莫莱法国法官(1584—1656),曾任最高法院院长,掌玺大臣。岿然独存。他的客厅虽然由他的年轻妻子和他前妻所生刚满18岁的女儿重新布置了一番,但在巴黎仍然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客厅,不但崇尚传统并且注重礼节上的规矩。雍容大雅而又落落寡合,对政府的准则忠守不渝,对理论和理论家一概嗤之以鼻,而对观念学派则深恶痛绝,凡此种种即为维尔福先生公私生活的要素。

维尔福先生不仅是一位法官,而且也是一位外交家。凭着与前朝的关系,他赢得了当今王室的尊重,而每当讲起前朝,他总是摆出一副高风亮节而又穆穆肃肃的样子。他知道的事情又是这样多,别人不仅对他有所谦让,而且有时还得求教于他。如果人家能把维尔福先生甩掉,情况可能不至于这样,但他却像敢于同国君分庭抗礼的封建诸侯一样,有他自己的坚固不拔的城池。他的城池就是检察官这一职位,在位上所能捞取的好处,他都巧妙地捞到了,他也决不辞去这个职位,决不放着现有的中立不要而做反对派,再去竞选议员。

通常维尔福先生很少拜客或回客,而是由妻子替他出面访客,这已得到社交界的认可,大家总以法官职务繁重而予以开脱,实际上在他只是出于自矜的考虑,是贵族的本质所在。他奉行的信条是“自己先有骄矜,才有他人敬重,”在我们社会中,这句格言比希腊人说的“人应有自知之明”的格言强于千百倍。当今我们既不想那样费力,又要获取更多好处,那就以“窥探他人”取而代之了。对朋友,维尔福先生是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对仇敌,这是一个绵里藏针而又无所不用其极的对手,而对于既非朋友又非仇敌的人,他便是一尊法律的活雕像,神态倨傲,脸无表情,目光呆滞晦暗或又咄咄逼人,锐利而穷追不舍。就是这么一个人,巧妙地经历了接连而来的四次革命,为自己奠定了基础,并且不断加以巩固。维尔福先生以法国最不好奇和最不为低级趣味所动的人著称,他一年只举办一次舞会,自己只出现一刻钟,也就是说比国王在王室舞会上的出场时间还少45分钟。从未有人见过他去剧院,参加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娱乐的场所。偶而,但这种时候是极其少有的,他玩玩威斯特牌(一种扑克牌游戏。),这时必须精心为他挑选与他身份相符的牌友,只是大使,大主教,王子,社团主席或者寡居的公爵夫人才够格。

驱车来到基督山寓所门前的正是这个人。仆人过来通报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俯身靠着一张大桌子,从地图上查看圣彼得堡至中国的路线。检察官宛如步入法庭一般,迈着庄重拘谨的步伐走了进来。他就是我们以前见过,在马赛当代理检察官的那个人,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已步入后半生的那个人。大自然遵循其固有的法则,不因时光消逝而将其另塑,他只是由单薄变得清瘦,脸色由白皙变得萎黄,深陷的眼睛现在更是深深凹进,架在眼眶上的金边眼镜似乎成了脸庞的一部分。除了雪白的领结之外,他一身上下全是黑颜色,唯一与丧服有所区别的只是纽孔上有条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红滚条,像是画笔勾出的一缕血丝。接待他的基督山显得很好奇,乘着鞠躬还礼的时候,仔细望了他一眼。而这位法官生性好猜疑,不轻易相信社会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奇事,现在他更是想看看这位高尚的外国人——已经有人这样称呼基督山了,究竟是来重新一显身手的江湖骗子,违反放逐令偷偷潜回的不法之陡,还是圣殿的王子,《一千零一夜》中的苏丹。

“先生,”维尔福说道,口吻同法官演说时一样地尖锐,平常谈话时,他们这些人也不能或不愿改变这种腔调,“先生,得知昨日上一章说维尔福于出事当天晚上拜会基督山。您为我妻子和儿子驱驰,自感有义务向您当面致谢,鉴此特来履行这一义务,谨向您致以不胜感激之意。”法官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严厉的目光依然像往常一样地狂妄傲慢。而且,这几句话他是用检察官的口气说得铿然有声,脖子和肩膀都是绷得一动不动,所以,我们不妨再说一遍,恭维他的人把他说成是法律的活雕像。

“先生,”伯爵冷冰冰地回答道,“我能为一位母亲保全她的儿子而甚感欣慰,众所周知,母爱是最神圣的感情。我适逢好运,先生,能为您履行了一项义务,当然,我亦藉此为荣。我知道,维尔福先生对我的厚爱决不慷慨与人,然而,这份厚爱不论何其珍贵,仍不抵我内心的满足。”

维尔福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为之一怔,像是一个士兵感到自己身上的甲胄被人猛击一般,倨傲的嘴唇微微一撇,看来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基督山伯爵是一位谦恭有礼的绅士。他环顾四周,想找一样东西作为话题,因为现在的话题,似乎话音刚落就已七零八碎再也捡不起来了。他看到进来的时候基督山正在看着的地图。“您研究地理?先生?这是一门很有意义的学问,特别是您,听人家说,凡在这地图册上标明的地方您都去过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说道,“我想从总体上研究与人类有关的问题,这也正是您每天通过种种具体案子研究的问题,也就是说研究人的生理。我觉得从整体到局部易,而从局部到整体难。这是一条代数公理,即由已知数求未知数,而不是由未知数求已知数……呵,请坐吧,先生。”基督山伸手朝一张椅子指了一下,于是检察官只得自己过去,而基督山身后能坐的只有一张椅子,也就是检察官进来的时候,他正曲腿跪在上面看地图的那一张。这样,伯爵侧面向着客人,背向着窗,手肘撑在正成为话题的地图上,因而谈话的姿势,虽然不一定在情景上,但至少从人物上看,同他在莫瑟夫家和在唐格拉家时的谈话完全一样。

“啊,您是在研究哲学。”维尔福沉默片刻后接着说,他乘沉默不语的时候,像遇到可怕对手的运动员一样为自己积蓄力量,“呵,先生,假如我像您这样无所事事,我要找来做的事一定不会如此枯燥。”

“是的,先生,”基督山说道,“人在日光显微镜下只是一条丑陋的毛虫。我想,您刚才说我无所事事,那么请问,您认为您有事可做吗?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您是否认为您正在做的能称得上事吗?”

这位奇异的外国人打出的第二拳如此猛烈,维尔福更是惊诧不已,很久以来这位法官没有听到奇谈怪论竟然说得这样铿锵有力,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检察官于是开始全力以赴起来。“先生,”他说道,“您是外国人,而且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说过,您的部分年华是在东方国家度过的,因此您不可能知道,人类的法律虽然在这些野蛮的国家多么草草了事,但在我们这里却是极为慎重而周密。”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古代讲pede claudo(拉丁文:咎由自取。)。这一切我都知道。我特别研究了各国的法律,而且把各国的刑事诉讼同自然法进行比较,最后我应该说,先生,我发现最符合上帝旨意的还是原始民族奉行的法律,即同等报复法。”

“假如此种法律被采纳,先生,”检察官说道,“那么我们的法典将被大大简化,从而,正如您刚才所言,我们法官也就没有多大事可做了。”

“可能会有这类事,”基督山说,“您知道,人类的发明由复合趋向单一,而单一的总是完美的。”

“而现在,先生,”法官说道,“我国现行法典包含种种相互抵触的条款,因为有的源自高卢法国古代民族。习惯法,有的出自罗马法,有的则援引法兰克法国古代民族。惯例。因而,掌握这各种各样的法,想必您也会同意,非长期努力不可,必须长期钻研才能获得这门知识,而知识一旦掌握,还必须有极强的记忆能力才不会遗忘。”

“我同意这一看法,先生,但是有关法国法典您所掌握的,我都知晓,而其他各国法典,如英国法,土耳其法,日本法,印度法,我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法国法。所以,我刚才说得很对,相对而言——您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先生,与我业已完成的事业相比,您要做的事寥若晨星,而与我掌握的知识相比,您应该学习的知识仍是浩如烟海。”

“但是您研究这一切的目的何在?”维尔福惊讶地问道。

基督山微微一笑。“啊,先生,”他说道,“我认为,虽然大家美誉您为高等人士,但您观察事依然本着社会上那种平庸的观点,始于人而终于人,也就是说,是人类智慧中最束缚人,最狭隘的观点。”

“请作解释,先生”,越来越惊诧的维尔福说,“您的意思我听得……不很明白。”

“我是说,先生,您眼睛所注视的是各国的社会结构,所以您只看到机器的动力,而看不到开动机器的崇高的工人。我是说,您在您前后左右的人中,只认得身居不同职位的人,因为他们持有大臣或国王签发的委任状。在这些有职有位的人之上,在大臣和国王之上,上帝还委派了别的人,上帝赋于他们使命,而不是派他们去充位,然而您由于短视而看不到。这种弱点是器官低下和不完整的人类所固有的。多比亚斯基督教传说人物。把过来使其复明的天使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人,各国把将要毁灭它们的阿提拉古匈奴国王(434—453),曾于441年攻占东罗马帝国等地。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征服者,只有在他们显露自己的使命之后,人们才会认识他们的真相,也只有在其中一个说:‘我是主派来的天使’,另一个说:‘我是上帝的铁锤’之后,他们的神性才会大白于天下。”

“那么,”维尔福说,他越来越感到诧异,不禁觉得同他说话的不是有宗教幻象的人,就是疯子,“您是否认为您本人就是刚才所说的那种非凡的灵性?”

“为什么不是呢?”基督山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