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96年,魏国的国君魏文侯去世,太子魏击(魏武侯,?—公元前371年)即位,任田文为宰相。大臣吴起大不自在,当面质问田文说:“我和你比一比功劳如何?”田文回答说:“可以!”吴起说:“统帅三军,使士卒乐于效命,敌国不敢窥边,你和我比,如何?”田文摇了摇头:“不如。”吴起又说:“治理百官,使人民亲附,国库充实,你和我比,如何?”田文又摇了招头:“不如。”吴起说:“把守西河,使秦国不敢东进,韩、赵俯首听命,你和我比,如何?”田文又摇了摇头:“不如。”吴起说:“你样样都不如我,你当宰相,居我之上,是何道理?”田文说:“如今,先君辞世,新君年少,全国犹豫观望,大臣尚未归附,百姓还不信任。在这个时候,宰相是你干好,还是我干好?”吴起沉吟半天,说:“还是你干好!”
论才能功绩,田文自愧不如;论当宰相,吴起甘拜下风。这个事实,值得后人深思。
在我国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事实:某人,看不出他有什么出众的才华,也谈不上有赫赫功业,但宰相的位置却非他莫属。这里,除掉其他因素不谈,个人的素质不容忽视。
宰相不但应有一定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个人的心术与器量,我们称之为“宰相器度”。
一、镇国家、抚百姓是宰相的责任
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57年,汉文帝刘恒在位。即位初期,有丞相两人:右丞相周勃,左丞相陈平。汉代以右为上,故周勃位在陈平之上。一日上朝,文帝问周勃:“一年之中,审判案件多少?”周勃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不知道。”文帝又问:“一年之中,国家出入钱谷多少?”周勃更加恐慌,无奈地说:“不知道。”文帝的几次垂问,急得周勃汗流浃背,深感惭愧。文帝转问陈平同样的问题,陈平却回答说:“各有主管部门。”文帝又问:“主管部门是哪些?”陈平回答:“如问审判案件,则问廷尉;如问钱谷多少,就问治粟内史。”文帝说:“既然各有主管部门,做宰相又有何事?”陈平说:宰相的职掌是“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文帝称善。在这里,陈平勾画出宰相的四大任务:一是根据四时变化,安排国家事务;二是镇抚四夷诸侯,和平相处;三是使百姓亲附,服从统治;四是协调各个部门各尽其职。总之,宰相是整个国家机构的主持者,不是个别部门的管事人,所以宰相只管方针政策,不亲细务。汉宣帝时,丙吉(?—公元前55年)为宰相。一日,丙吉驾车从长安大街穿行,途中,看到众人在打架斗殴,大街上死伤遍地,丙吉不予理睬,驾车疾驰而过。后来,丙吉路过城门附近,看到有人追赶耕牛,累得气喘吁吁,丙吉立刻停下车来,询问追赶耕牛走了多少路程。众人斗殴死伤,丙吉视而不见;耕牛喘气,他倒关怀备至,随从人员表示不能理解。丙吉说:“街头打架斗殴,是长安县令、京兆尹(首都市长)的事情,长安令和京兆尹称职与否,自有年终的考核来施行赏罚。而如今还是春季,天气又不太热,耕牛喘气不止,是否气节反常,如果气节反常,就大有伤害了。宰相的职任是‘调节阴阳’,耕牛喘气事关大局,宰相理当过问。丙吉的行为是否过当姑且不论,但它说明一个原则:作为宰相要顾全大局,要站得高、看得远,不斤斤计较眼前的利害得失,不为繁琐的事务所纠缠。“居庙堂之上,念及江湖之远”,才是宰相的本务,现举数例如下说明其要。
公元前207年,刘邦大军自武关(今陕西丹凤东南)突入关中,大破秦军,攻占咸阳。诸将争先恐后分掠金银财宝,只有萧何(?—公元前193年)急忙赶到档案库中,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借以全面了解全国的土地户口、人民疾苦、经济状况、关卡要塞,为将来统一全国作准备。
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秦王李世民一举消灭东方两大割据势力王世充和窦建德,全国统一形势已渐明朗。大军进驻洛阳,所有功臣名将静待行赏,分割财富,只有房玄龄忙于结纳东方的“英雄豪杰”,纳入秦王幕府,为夺取大唐帝国政权作准备。
西晋末年,北方大乱,大片土地沦入少数民族统治者之手,这时西晋的一位皇室成员司马睿(公元276年—公元322年)以安东将军的名义移驻江南,驻守建康(今南京)。西晋灭亡,北方全部沦陷,司马睿在建康称帝,但实际上他是既无实力又缺乏声望的光杆司令。原东吴以来的江东豪门大族有土地,有人口,有私家武装,实力不可动摇。同时,北方的豪门大族带领他们的宗族部曲源源而来,他们有威望,也有实力,这些南北士族才是有实力的群体。如何把这些有实力的人物联合起来,团结在司马睿的旗帜之下,建立政权,以便和北方落后民族抗衡,才是眼前至关重要的大局。司马睿的宰相王导(公元276年—公元339年)积极活动,一切举动都是围绕这个大局,东晋政权终于在江南站稳了脚跟。但自此以后,偏偏有许多朝臣不理解这个大局,两只眼睛只盯着这些豪门士族广占田园、隐庇户口、违法乱纪,时时想通过整顿“纲纪”,争权夺利,排挤王导,但结果却是战乱频仍,且多以失败而告终。有人询问当时的名士殷羡:“王导有何功绩可言?”殷羡答道:“王导的功绩无足称道。但他三次上台,三次国家稳定;三次下台,三次国家动乱。”王导自己也曾说“人们都说我愦愦(糊涂),但将来你们终究会怀念我这个‘愦愦’”。王导正是利用他的“愦愦”,对豪门贵族大节不变,小事不论,维持了豪门士族间、士族与皇室之间的平衡。一旦有人有能力彻底澄清吏治,这个平衡就遭到破坏,东晋王朝就摇摇欲坠了,历史就是如此演进着。
唐朝中期,有位李泌(公元722年—公元789年),是唐玄宗的太子李亨(肃宗,公元711年—公元762年)的密友。学问深厚,见解超群,但自称是道教信徒,往来名山之间,不慕权贵。“安史之乱”后,国家多难,每当皇室危难之时,李泌便出现在皇帝面前,出谋划策,调和矛盾。安禄山叛变,进军关中,攻占长安,唐玄宗南逃四川,唐王朝危在旦夕。太子李亨率少数部众北上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自立为帝。这时,李泌投奔到李亨身旁,他认为“王者之师,当务万全,图久安,使无后害”。李泌建议李亨不要急于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应利用敌人自长安至范阳(今北京)战线数千里的弱点,由李光弼(公元708年—公元764年)统军自今山西太原出井陉(太行山进入华北平原的隘口)骚扰敌人后防,由郭子仪(公元697年—公元781年)率众入今山西南端摆出进攻洛阳的姿态,皇室军队活动在长安外围,各路交互出击。“彼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让他来回奔跑,使其疲惫不堪,然后派大军沿长城一线东进,和李光弼合力直捣敌人巢穴,战事不过两年即可结束。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这是极其正确的战略方针。但是,李亨只看到大军已集,急于回长安过他的宫廷生活,还是派兵攻取了长安。叛军收缩了战线,双方陷入残酷的拉锯战,又延续了六年之久,唐朝才平定了叛乱,且留下河北三镇半独立状态的后果。后来,李泌受宦官及奸臣迫害,去衡山再过他的道士生活去了。李亨死后,代宗李豫(公元726年—公元779年)即位,李泌奉诏入京,不久再次受宦官排挤,出任杭州刺史。公元780年,德宗李适即位,此人昏庸躁动,信用奸相,轻率起动干戈,激起“泾原兵变”,叛军杀入长安,德宗仓皇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继而,李怀光(公元729年—公元785年)叛变,德宗又逃至汉中,唐王朝再度陷入绝境。这时,李泌又来到皇帝身边,出谋划策。后经李晟(公元727年—公元793年)、马燧(公元726年—公元795年)、浑瑊(公元736年—公元799年)诸将艰苦奋战,收复长安。但当时存在两大难题,一是关中连年兵燹,生产凋残,宿兵数十万,军粮匮乏,随时都有因粮食问题再度发生兵变的可能,形势危迫。而当时只有江东地区连年丰稔,粮食储备丰盛。江东地区是浙西观察使辖区,浙西观察使韩混混滉(公元723年—公元787年)在李适南逃汉中的时候,曾增修石头城(今南京)宫阙,预作李适再次南逃的避难所,却遭到李适的疑忌,群臣纷纷上表称韩滉图谋不轨。李适疑心特重,加之软耳根,深信不疑。韩滉的儿子韩皋(公元744年—公元822年)名为在长安做官,实为人质,不敢离长安一步,父子两人惶恐不安。这时李泌以皇帝祖父师友之尊,以家人百口担保,保证韩滉忠贞不二,建议李适放韩皋回江南省亲,命他告诉其父急运军粮入京。韩皋到镇江以后,韩滉感激涕零,自临江滨发运大米百余万斛。并命韩皋立刻回京,以解李适疑忌。以后年年起运不断,江南米粟送达长安,解决了政府的燃眉之急。公元786年,皇帝禁军因缺乏军粮,躁动不安,李适恐惧万分。李泌告诉他:三万斛大米已经至陕(今河南陕县),李适喜出望外,奔赴太子东宫,嚷道:“米已至陕,我父子得救了!”对唐帝国而言,迫在眉睫的另一威胁是西方大国吐蕃王朝的入侵。当时,吐蕃北连回纥(今蒙古地区),南控南诏(云南),唐朝处于三面包围之中。吐蕃数万大军在长安西面游弋,时时威胁长安的安全。李适在“安史之乱”中曾受回纥官吏的侮辱,始终耿耿于怀,所以他宁愿摆脱回纥,一心一意与吐蕃议和,以求苟安。吐蕃掌握了李适的心理,借机玩弄李适。当时支撑国家危局的是李晟、浑瑊、马燧三位将军,当时的宰相张延赏(公元727年—公元787年)忌才害能,先解除反对和议的李晟的兵权,又听信吐蕃的挑拨,让马燧也主张和议。公元787年,唐朝同意吐蕃请求,派浑瑊为结盟使,赴平凉(今甘肃平凉县)结盟。李适自以为得计,以为万事大吉,不料在平凉会盟所,吐蕃突然发动袭击,击杀唐朝出使的官兵,并捉拿浑瑊,浑瑊夺马奔回。吐蕃的如意算盘是:因为李晟反对和议,解除其兵权;平凉活捉浑瑊,使其回归不得;马燧因主和失策,罢去兵权。一箭三雕,瓦解唐朝的抵抗力量,然后大军进攻长安。张延赏忌害功臣,其他人全部拒绝出任抗敌统帅,吐蕃大军压境,唐朝又处在了危难之中。李泌在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为了避开朝廷的权力斗争,宁愿作幕僚,不愿出任宰相。然而如今,名臣和奸相纷纷落马,大将纷纷退位,朝廷空虚,再无人支撑危局。李适无奈,只好请李泌出山为相。为了挽救危局,李泌只好改变初衷,走马上任。李泌带领李晟、马燧谒见李适,要李适保证不杀二人,用以消除君臣隔阂,加强内部团结。同时,以师友之尊,力劝德宗改变初衷,采取“北和回纥,南通云南(南诏国),西结大食(阿拉伯)、天竺(印度)”的方针。李泌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使这位蠢夫改变了主意,同意这一方针的实施。公元788年,唐朝和回纥再度和亲通婚,回纥同意牵制吐蕃,南诏国也于公元793年脱离吐蕃的羁绊,归顺唐朝,与吐蕃为敌。这一方针的贯彻,反过来使吐蕃处在三面包围之中,加之内部矛盾重重,吐蕃王朝日薄西山,走向衰落,唐朝西部边境的压力大大减轻了。
春秋时期,郑国的元老子皮赞扬宰臣子产说:“君子务知(主持)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唐朝柳宗元(公元773年—公元819年)有一篇《梓人传》,说的是一个木匠,他的床脚坏了,他不会修理,还要请别人代劳。但是他手执长尺、曲尺、墨斗、设计图样、丈量尺寸、选材取料、指挥工匠各任其职,一座宫殿楼台便落成了。柳宗元说,正如一个宰相,他是大政方针的制定者,各种事务的安排者,而不是具体事务的操作者。所以,作为宰相,不应斤斤于日常细务。
二、忠顺臣子的诚惶诚恐
封建时代,宰相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相首先要稳妥地处理好和这个“一人”的关系,即个人与国君的关系。
在我国古代,常常有这样的宰相:对上,他一味逢迎拍马,博取皇帝的欢心,以巩固自己的权位;对下,则假借威福,忌才害能,排斥异己,为非作歹。这种宰相,是败坏政事的根源,更谈不上什么宰相器度,姑且不论。另有一种宰相,精干有为,率领百官管理国家,处理政事,成绩卓著,威权日重。但是,宰相实力的膨胀,势必对皇权形成威胁,甚至形成骑虎难下非篡位不可的局面。这时,如果国君也精明能干,加上猜忌,君、相之间的矛盾斗争就难避免了。历史上国君诛杀宰相、宰相篡位的事情层出不穷,历史悲剧屡屡发生,便是君、相矛盾的结果。所以,作为宰相,如何做到使国君充分信任,无所疑忌,又能统率群僚,忠于职守,做到不尸位素餐,国家政权正常运行,平安无事,便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封建时代,君臣界限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作为臣子的宰相,对国君要忠顺不二。所谓忠,就是要勤于职守,不逢迎苟合,敢于据理力争;所谓顺,就是要尊重皇帝的权威,不僭越,不专制,自始至终把自己摆在臣子的位置上。
以诸葛亮为例。蜀汉自刘备死后,诸葛亮全掌国政,集军、政、财于一身。有能力,有威望、有自己的官署、有自己的全班人马,而国君阿斗(后主刘禅)却年幼愚昧,而且先帝有言在先:“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刘备又曾告诫阿斗:“汝与丞相从事,事之若父。”照理,阿斗在孔明的眼中应该是“蔑如也”。然而,诸葛亮却把阿斗当做神明一般。《出师表》中说:“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街亭失败,上疏自贬三等,引咎责躬,承担责任。临终前,诸葛亮上表后主:“(臣)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服,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这是何等谦恭的态度。历史上有许多权臣,总希望自己的国君是个愚昧的阿斗,以便于自己操弄国柄;而诸葛亮恰恰相反,他总希望阿斗改变愚昧的状态。在《出师表》中,诸葛亮苦口婆心地要阿斗赏罚公允,要“亲贤臣,远小人”,要“咨诹善道,察纳雅言”,不要“妄自菲薄”。总之,要打起精神来,作一个像样的国君。后人评价诸葛亮这种忠顺的作风说:“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政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也说:“他集中权力于一身,但是后主并不感到他的威胁,朝臣并不感到他的僭越。”这种器度,为当时人所钦佩,为后代人所赞赏。所以,在封建时代,与其说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还不如说他是道德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