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
面前有一套少年报告文学丛书的目录。略略浏览丛书八种一百三十多篇作品的篇名和作者,我实在止不住一阵阵兴奋和惊喜,犹如溽暑酷热中饮下了两杯清凉的冰水。
我分明看到少年儿童文学绚丽似锦的园圃中,突然绽放出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灿若云霞的新花。数量虽然还不算多,却是多姿多彩,落英缤纷,使人耳目一新,以至心颤神摇。
我又分明看到少年文学越来越壮大的作者队伍中,在小说、童话、诗歌、科幻作品、戏剧……作者之外,又涌出一支新军。阵容虽然也还不算庞大,却是精神抖擞,生机勃勃,使人在亲切中增添几分赞佩。
“新花”、“新军”这类词,也许都不十分确切,因为二十多年、三十多年以前,我们的少年儿童读物中都曾经有过它们的先行者。但是眼前这一大批少年报告文学作品,出现在我们国家崭新的历史时期,因而具有鲜明的新的信息,新的气质,表现了新的思想感情,新的气象,新的光彩。而这些,都是同过去任何时期、任何作品迥不相同的。
回想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我们曾经为一批描写少年英雄事迹的作品所感动。那时还不曾有“少年报告文学”这个名词,一般都以特写、新闻、通讯形式出现。它们向少年儿童和成年读者介绍过林森火、东山少年、刘文学、张高谦、草原小姐妹。这个传统被延续下来,一直到70年代的何运刚和努尔古丽,80年代的韩余娟和赖宁。这些作品,曾经在一代代少年儿童读者的心灵中掀起一次次热烈的浪潮。作品的小主人公们,继承革命优秀儿童团员、少先队员中爱祖国爱人民的精神,为保卫人民利益、国家和集体的财富英勇献身,用鲜血和生命写下自己光辉的历史,深深打动亿万少年儿童的心,成为他们学习的楷模,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长久地发挥榜样的威力。同样,这些作品也感动了成千上万的成年读者,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出现这样一批热爱祖国、忠于人民、爱憎分明、不怕牺牲的接班人而感到自豪和欣慰。
当然,在缅怀和崇敬的同时,我们不禁也会感到心痛。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少先队员,承担了他们的年纪和体力难以承担的救灾、救火、抗御大风雪、同残暴敌人搏斗的艰巨任务,直到献出年轻的生命。一朵朵正在开放或尚未开放的蓓蕾,倏忽间就毁灭了。多少年来,这类险事绵延不断。不久前,我从报上还看到一条消息:河南林县授予在扑灭山林火灾中英勇献身的五名小学生以“少年英雄”称号,其中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十岁。将来如果出现描写这五位“少年英雄”扑灭山火事迹的文章,我可能是不忍卒读的。基于同样的心情,我赞颂写赖宁的优秀少年报告文学和其他样式的作品,赖宁的精神,赖宁的品质,如同黄金一样闪烁着光泽,将会成为一代代少年儿童精神财富。但是我们实在不忍心再看到赖宁式的悲剧,也希望同类题材的作品成为绝响。
少年报告文学正在大步跨入新的天地。它比以往更加广阔丰富,也更加深入细致;它比以往更加自由潇洒。
近十多年来,我们的祖国摆脱了种种沉重的枷锁之后,进入了辉煌的历史新时期。大动乱的年代结束了。固步自封、步履迟缓的年代结束了。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的大潮,奔腾澎湃,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改变着万里山河的面貌,更改变着十一亿人民群众、包括少年儿童一代的精神面貌。伟大的时代,呼唤着崭新的文学。于是,少年报告文学的崛起和兴旺,便成为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必然的产物之一,自然地应运而生了。
90年代的少年,是跨世纪的一代。再过八年,他们就将披着满身光华,去叩开21世纪的大门。他们将以对人民的忠诚,对民族的责任,奉献自己的全部精力、才华和智慧,担负起前无古人的历史使命。他们理所当然地将成为华夏五千年历史上的一代巨人。今天,当他们还戴着红领巾或者刚刚佩上共青团团徽的时候,他们豪迈气概和远大志向,他们对未来的思考、对生活的分析和对自己的设计,都表现出鲜明而强烈的时代意识。这一代少年人的风貌,真使人高兴,使人振奋。少年报告文学作家孙云晓有句话:“我渴望能以毕生努力真实地描绘这代巨人成长的同貌。”这句实实在在的话,透着作者的历史责任感和对下一代深厚真挚的情意。而且,我猜想,他在写下这句誓词式的言语时,也必定充分意识到和体会它的份量。走上这条路,不止是需要信念和汗水,还需要胆识和勇气。巨人和巨人时代的产生,永远不会是轻快和平坦的。
少年报告文学作家们向我们介绍了许多被誉为“神童”的少年英杰。无论在数学、物理、化学、现代科技、创造发明等等方面的国际比赛中,无论在写作、音乐、美术、体育或其他技艺的竞赛中,他们才华出众,勇夺奖牌,扬声海外,为国争光。每当我们从报告文学作品中看到他们的成长道路,从电视荧屏上看到他们容光焕发地载誉归来,总要从内心深处涌出激动欣喜的波澜。然而,“神童”毕竟只占少年一代中的极少数,“巨人”,也是就时代的整体而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却是目前未可限量的普通少年。他们全都是跨世纪的一代,全都是构成巨人时代的基石。他们的心事如何?有些什么样的希望“追求、欢乐和苦恼?我们这些当家长、老师的,了解他们吗?理解他们吗?有人说中学生处于多思的年华,多梦的年华,那么,我们清楚他们的思和梦吗?由于我们的教育体制、教育思想中还存在不少弊端痼疾,为数相当多的少年,常常苦涩地自称或被为“第三世界”、“无效人”,升学无望,难入所谓“重点学校”之门,而他们又是不甘沉沦、不甘湮没的,我们有什么权利将他们摒除在关怀的视野之外呢?
还有相当一部分少年,遭受种种不幸命运:家境贫困,父母离异,因疾病致残,幼年失学……他们的心灵上长时期罩着一层云翳,似乎天空总是灰沉沉的,黯淡无光,前途难测。尤其使我们感到揪心创痛的,是许多孩子至今还在受到封建主义遗毒和愚昧落后习俗的摆布、侵蚀以至摧残。难道他们不同样是华夏儿女、不应该同样享受到阳光雨露吗?为什么他们永远只能生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呢?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对一些少年报告文学作者表示敬佩之忱。他们不是只奏《欢乐颂》,也奏《命运交响曲》和《悲怆交响曲》。他们并没有只注目于“小名人”头上的光环,而忽略对落后的教育体制作深刻的剖析。有的作者,更是蘸着血和泪对至今还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作无情的的鞭挞和强烈的控诉。他们的作品可以使我们在同情、愤慨的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封建遗毒同当前改革开放的大潮如此格格不入和尖锐对立,在许多角落里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摧残我们民族的幼苗!为此,我们迫切需要加强社会主义法制,也迫切需要少年报告文学和其他文学艺术作品来为那些遭遇不幸的孩子们充当“保护神”!
每当看到反映当代少年生活的优秀报告文学和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电影、电视时,每当当代少年们崭新的风貌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萦回脑际时,我常常想起两位古代诗人的名句。一是李贺的“少年心事当拿云”,二是龚自珍的“少年哀乐过于人,歌哭无端字字真”,他们笔下的“少年”二字,自然指的都是青年时代。但我想,现在的青少年一代的心事和哀乐本是相通的,没有那么多的界限。只是少年人的心事,更容易真实地流露出来,也更富有浪漫主义的梦幻色彩;少年人的哀乐,更自然,更敏感,也理容易激动。整整一代人,都在深情地期待着、呼唤着少年报告文学和所有少年儿童文学的作者。
写不尽的少年心事啊!
孙云晓是一位深受当代少年朋友欢迎的青年作家。根据上千名中学生读者的请求,他从自己的获奖作品中精选7个短篇和3个中篇,编成这部较有代表性的报告文学集。其中,有对中学生社团生活的全景式精采描述,有对封建遗毒摧残农村少男少女美好情感的愤怒鞭挞,有对“第三世界”中学生的深刻理解,有对腐朽教育思想的辛辣嘲讽等等。作品以娴熟的艺术手法近距离地表现了当代少年多彩的生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美是真实的——女中学生王蕤。
我很久见到王蕤了,一直想找她好好聊一聊。
说来也有缘。当我的第一部长报告文学《青春社会场》发表后,收到很多中学生来信,其中谈论最多的就是王蕤,因为我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详细描述了对王蕤的最初印象。与有些中学生的看法相近,我觉得王蕤是很真的一个女孩子,个性鲜明,探索周围的世界极富热情,但她又是过于天真的,所以常常感到困惑和痛苦。在我看来,王蕤的困惑与痛苦实质上是这一代中学生所共有的。因此很值得细致的观察和思考。这大概是我决定跟踪采写王蕤的更重要的原因了。
王蕤的很多特点是在小学形成的。
这个在西北黄土高坡上出生的小姑娘,刚来到北京的时候,曾遭受过不少难忘的屈辱。别的孩子出去玩,都把多余的衣服扔在她身上,命令她给抱着;两个男孩子比赛力气大小,方法是轮流打王蕤,让王蕤说谁打得痛谁就赢。
八百里秦川,裸露的土地,粗犷的民情,毕竟在王蕤的血液里注入了某种不可改变的成分。因此,当她那倔强的性格逐渐苏醒过来的时候,她的举动让人们叫了一惊。
一天下午放学后,王蕤和几个女同学在校园里打乒乓球。那球台是极简陋的,水泥板的台面上已经出现许多小坑,常常使落球作不规则飞行。可在同学们的眼里,能占住这球台打球,已是十分幸运了。因此,他们一拨接一拨地打得格外开心。
忽然,来了一群男孩子,为首的大个子一把扯下了球网,还把球扔到一边,说:“滚开!”其他的女同学都敢怒而不敢言,沮丧地离开了球台。只有王蕤站着不动,指责道:“你凭什么这样霸道?”那大个子一愣,说:“少废话,走开!”“你才发废话呢!”这王蕤非但不走,还一跃跳上了台子,抱着球拍稳稳地坐在上面,说:“该走开的是你们,不是我!”
男孩子们没料到会碰上这样一个女孩,一时傻了眼。那大高个子气急败坏地威胁道:“看我怎么让你把嘴闭上!”王蕤毫不理踩,讥讽说:“说这个?你算什么男子汉!别以为你们大,别人就怕你们,有理气才壮呢。”那大高个凶神一样扑了过来。在那一刹那,王蕤真害怕了。但她逼迫自己不能动,今天豁出去了,不吃馒头也要蒸(争)口气。
奇迹发生了。当那攥紧的大拳头眼看着就要王蕤头上的时候,高个男孩儿突然眨眼笑了,温和地说:“咱们一块儿打球,怎么样?”王蕤说:“你先把我们的网子支上,再把球捡回来”。男孩子照着做了。当打完了球,男孩子们准备离去的时候,那位高个男孩对王蕤说:“我们真高兴认识你。”王蕤回答:“如果你们今后能不再抢别人的台子,那我们就算相识一场了。”那时,我觉得很快乐,因为她生命里最渴望的就是自由和友爱。
落满夕阳余辉的校园是宁静的。几个女伴的议论清晰地传了过来。
“王蕤也太逞能了,人家都让咱们了,她还让人家去捡球,那么横!”
“嘻嘻,她也许以为人家男生对她有意思呢。”
王蕤木木地立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又很伤心。一种不被人接受的痛苦缠绕着她,但没有任何办法。她耳边回荡起一句话:有些事你可以不忍,但有些事是必须忍的,因为---世界原本这样吧!
一位长者知道了傍晚发生的事情后,以哲人的口吻开导她说:“不要哀叹爱的缺少,你就去做爱的传播者吧。”王蕤很欣赏这句话,她琢磨了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当她见了那几们女伴,她的脸上依然凝结着冰霜。
少年人比成年人更渴望友谊。如果说,友谊对成年人来讲犹如生命的光彩,那么友谊对于少年人几乎等于生命!然而,对王蕤来说,她宁肯失去生命,也不肯在屈辱中乞求友谊。于是,她小小年纪却饱尝了孤独之苦。同时,这孤独又影响着她那倔强的性格。
我曾特意去一趟王蕤的母校---北京针织路小学。她的班主任是位教了25年书的师范毕业生,名叫刘凤莲。提起王蕤,刘老师眼睛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说:
“这孩子小时候邋遢,背个大书包,像个捡破烂的,不过倒挺有个性。她点子多,从不随大流,对老师也敢批评。她写作文思路也与老师不同。小脸儿整天绷着,挺严肃的呐。小学生一般都容易墨守成规,像她这样经常有独立见解的很少。”
一位挺年轻的女老师插话说:
“王蕤太爱与人争论问题了,很孤立,威信也不高。她常与男孩子在一起,不只玩,她的性格本身也像个男孩子。细想一下,女孩中也实在找不出能与她对话的人。这孩子无拘无束,不怕矛盾,但若没有好人指点着,大了也会有麻烦事的。”
“对,这孩子是挺偏激的。”坐在我左侧的一位女老师接上说:“我儿子与王蕤是小学同班同学,上中学才分开的。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这女孩子太狂,口气大,忒能说,当然也确实有才。”
可以说,从小学开始,不论在同学中还是在老师中,王蕤都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在想象她的小学生活时,我的脑海里却是这样一幅鲜明的画面:一个小女孩独自走在大街上,她穿着与男孩同样的短裤,吹着不熟练的口哨,路人惊奇地望着她,因为她不仅在破书包上画满了画,就连小腿上也画着古老的教堂、寒月、眼睛和五色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