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家后,陆抱朴表现得异常积极。不但主动跟熊天爱道歉,甚至对于到访的诊所老板也礼貌有加。
两个男人关在书房,深谈了许久。熊天爱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打扫时,她发现书桌上的烟灰缸,被塞了满满一缸的烟屁股。这两个平日里从不抽烟的男人,偏做了大半夜的烟鬼。
开窗通风,想要扫静屋子里残留着的焦躁味道。熊天爱就听见屋外传来响亮的摔门声。才想追出去,熊天爱又收住脚步。她稍有迟疑,心里暗忖着,或许现在的陆抱朴很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倘若自己贸然打扰了陆抱朴的情绪,岂不是弄巧成拙?
只偷偷看一下吧,那家伙的真实想法,自己总要明白一点儿。想罢,熊天爱不再犹豫,走出书房。
客厅里不见人影,倒是二楼隐约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熊天爱顺着扶梯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穿过和室,她终于在露台发现了陆抱朴。那家伙正剥了几个酒心巧克力塞进嘴里,又忙活着往一块木板上拧螺丝钉。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任自己忙碌着。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秋千,夏天就快来了,现在做好正可以派上用场。”陆抱朴似乎发现了躲在暗处的熊天爱,但他并不打招呼,只是径自说着。“我小时候,有个男人也给我做过一个秋千。”
只起个头儿,陆抱朴便又陷入沉默。熊天爱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走到一旁,坐下来准备当个倾听者。
“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平房,院子里有一棵很粗壮的槐树,那个男人就在槐树下为我搭了一个秋千,即便那只是很简单地将两根绳子和一块木板排列组合,我还是兴奋得一晚上都不肯回房睡。”陆抱朴微微停顿,又塞了一个酒心巧克力到嘴里。“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的巧克力,也是这男人送我的。那时候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滋味呢?如果有人能够给我一个巧克力屋,我一定会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
熊天爱唇边绽开轻笑,没想过看起来老成持重的陆抱朴也曾那般幼稚。陆抱朴抛给她一个酒心巧克力,熊天爱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其实那个男人应该是个好人,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一直陪在我妈身边安慰,却很老实地没有半分越矩。”说到这儿,陆抱朴瞥了熊天爱一眼。“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些?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我一直躲在那棵槐树上,饿了就半夜摸去厨房偷点儿东西吃。如果不是我妈被吓慌了手脚,她早该发现的。”
“陆抱朴,为什么你非要反对他们在一起呢?”
陆抱朴苦笑一下。“你说的没错,或许巨蟹座的人恋母情结太重了,看到我妈对他那么依赖、那么照顾,我很害怕。”
“是害怕失去吧,所以才把妈妈紧紧地拉在自己怀里,任何人都不许抢夺?小孩子都会这样,总觉得自己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熊天爱颇有感触地为陆抱朴做着注解,倒又有些像在说自己。“只是有些抢夺,注定要失败的。”
一句感慨却如利箭般刺进了两人心底。熊天爱想起交恶的母亲,想起童年时一再败北的“妈妈”争夺战。她顿时了悟,其实自己是那般的嫉妒陆抱朴,嫉妒他有一个事事以孩子为先的母亲。难道,自己真的是出于私心才积极劝婆婆寻找第二春的吗?难道……
忽地,熊天爱不再确定自己的“强势介入”是对是错?瞥向陆抱朴,她欲言又止。这个正背对着她的男人,现在真的需要她吗?
缄默,在露台上蔓延着。
陆抱朴无暇顾及熊天爱内心的百转千回,刚刚她的那句“有些抢夺,注定要失败”正在他的心底发酵,过去十几年母子相守的画面,正如电影般闪回在他的脑中,他愕然发现,母亲的不快乐其实早已在回忆中定格。
“是这样吧,有些抢夺看似成功,其实早已注定了失败。”陆抱朴喃喃地感慨。
“至少任何事情,都不该作茧自缚。”熊天爱同样喃喃,然而此刻在她心底百转千回的却是她和陆抱朴的关系。“要么忘掉,要么放掉,总要给个结果。”
极有默契地,两人又不再说话。陆抱朴加快了组装秋千的速度,直到将秋千完全安装好,又自己亲自坐着试了试,才招呼熊天爱试坐。
“还不错,满舒服的。”
熊天爱的称赞却被陆抱朴自己吐槽。“这种DIY的半成品,只会令男人们的动手能力更差。”
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熊天爱不死心地探问。“今天晚上,你和公公聊了很多吧,烟灰缸里有好多烟屁股。”
站在身后的陆抱朴沉默许久,久得熊天爱以为他必定拒绝了这个问题,他才又淡淡地开口。“来到诊所后,我一直把他当作父亲一样敬重。作为前辈,他毫不吝教,一有机会便提携我。当我因为恋人的背叛而痛不欲生的时候,也是他骂醒了我,给我力量再度振奋。但……他怎么会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呢?那个被我拒绝的继父,怎么可以换了另一种身份又陪伴在我身边?这太不公平了,他甚至不给我拒绝接受照顾的机会。”
陆抱朴的情绪有些激动,熊天爱想要回头安慰他,却被紧紧地搂住。“天爱,他们心底一定很恨我吧,一定恨我毁掉了他们的幸福……”
“不,他们不恨,真的不……”
陆抱朴将熊天爱搂得更紧些,急迫地抢白。“别骗我,我知道他们怨我,是我毁了他们的幸福……我真的希望他们说一句,哪怕只说一句怨恨的话,我也能好受些。可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直到今晚,他仍然坚持说,他不恨我……”
“这才是你强烈反对他们的原因?”没有回答,熊天爱只感觉到背上有些湿湿的。
“我很坏吧,熊天爱,我一直对你很坏,我对我妈也很坏,我总以为我替所有人做了最好的决定,我……”
陆抱朴几近哽咽,熊天爱伸出十指覆在他的大手上,想要给他力量。“陆抱朴,你不是坏人。没有人可以阻挡别人的幸福,你的阻挡只是他们怯懦的借口。”
“我不要你的安慰。”
“不是安慰,真的!因为坏人冷血,他不会有这么温暖的手。”
……
不需要再多的安慰了!
陆抱朴知道,只要这一句,只这一句,就已足够。
转天,婆婆打来电话,说要和诊所老板去领张结婚证。陆抱朴一早不见了人影,熊天爱只能急忙拨打他的手机,却无人接听。
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赶往民政局,熊天爱心里编造着陆抱朴无法出席的理由。谁知才下车,就看见一身西装的陆抱朴站在民政大楼外。正惊讶着,陆抱朴便迎了过来,甚至稍有些抱怨。“你怎么才来啊,妈和陈伯伯已经进去了。”
熊天爱有些担心地拉住陆抱朴,悄悄地问。“你……还好吗?”
陆抱朴回她个淡淡的笑,并没太多解释。没等熊天爱再说什么,婆婆和新上任的公公就相扶相携地走了出来。陆抱朴第一个上前献上了自己的祝福,婆婆一脸欣慰。
这晚,婆婆亲自下厨置办自己的喜宴。
酒桌上,这对新鲜出炉的父子把酒言欢,好不快活。然而转身之间,熊天爱在陆抱朴眼中,仍旧窥见了些许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