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下界
十几岁那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院落。搬进去不久,就要过年了。
尽管在战争之中,由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这个年还是过得分外有滋味。厨房里传出了炖猪肉的醉人的香气那时候炖一次肉也算是重大事件了。院子里撒满了芝麻秸,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啪啪的响声叫做踩碎(岁)。为了包饺子而剁馅的声音惊心动魄,据说这叫“剁小人”把寡廉鲜耻的宵小之徒剁在刀下,也算过瘾,更是不无幽默。而最隆重的是,外祖母把祖先的神主牌位擦拭摆好,除夕晚上,诸神(包括祖先们)会下界,会听到我们的诉说,会感知我们的心事,会体恤我们的痛苦。
我本来是一个体弱、嗜睡的孩子,但是这一个除夕为了迎接诸神的下界,我还是硬挺到了午夜。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我的心情激动起来,跑到院子里。我抬起头,冷风吹得脸生疼,但是我很兴奋。我看到了小小的高高的天空,看到了瑟瑟发抖的星星,连同老槐树的落尽树叶的枝条,也似乎做着神秘的暗示。
看啊,诸神下界了!恰恰就在这个时辰,天上有影影幢幢的众神飞翔。我听到了神?的庄严的声音,那声音恰似对于一切亡灵的超度,不过更加低沉了,我猜想是世人的罪孽引起了众神的气愤。我更感到了一种悲怜,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抚慰、一种永远的希望。面对下界的满目疮痍,神又能如何呢?
我知道了。我严肃了。我似乎已经与下界的诸神对过话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少年时候这种迎接诸神下界的经验了。忙忙就是茫茫,众神又在何处?在转眼就是花甲的年纪,在客居台北数日的间隙,面对着薄薄的日历,我想起这一段心事来。吃饺子,放爆竹,亲友相访,恭喜发财。但最重要的,超过这一切的,还是大年三十午夜面对诸神下界的那种敬畏,那种坦然,那种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无奈而又有望的热爱。
一九九四年的除夕之夜呀,诸神还会来到我的心里吗?
本命年
我生于一九三四甲戌年,今年又是甲戌年了,就是说,六十了,古人叫做年已花甲。下一个花甲,则是等我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我与《新民晚报》都还平安的话,届时我将给晚报再写一篇文字。
王蒙老矣,尚能饭也,能酒也,能吟咏也,能哭能笑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或已至),乃是我的写照。至于发愤忘食,没有我的事。第一,不愤,改革开放,歌舞升平,能写能走,不惧跳梁,何愤之有哉?忘食更是没有的事,民以食为天,吃都没有兴趣了,这人的世界观还有救吗?
至于本命年云云,从来都是麻木不仁处之。第一个本命年一九四六年,十二岁,升至初中二年级,无异常,开始与地下党同志联系,矢志革命,很好也。第二个本命年一九五八年,错定成右派,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这是本命年的干系,那一年属狗的人当中也有好多人没有错划成右派而是官运亨通。第三个本命年一九七○年,在伊犁蔫着,好在脑袋屁股完整,没触及皮肉,没抄家,乃不幸中之大幸。古人云大乱避城,小乱避乡,诚金玉良言也。“文革”者,大乱也(也并不是光乱属狗的),避北京而趋伊犁农村,非吉人天相乎?一九八二年,则是第四个本命年,是年召开了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本人忝列候补中委,非凶也,惭愧而已。
那么今年呢?今年还是照旧。好好写作,好好做事,好好保养。老了就是老了,用不着不服和勉强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老了,一切量力而已。只是要警惕自己,不要僵化,不要老看着年轻人不顺眼,更不要忌妒年轻人的成就。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本与命都是好词儿。本是根本,也是本分。不浮不躁,不亡不贪,不痴不迷,不嗔不怨,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能够做到什么方以固本,方以知命。
命是生命,也是命运规律。生气勃勃,知白守黑,风物放眼,世事可赏,清水微波,梦中你我,身心地天,是曰知命。乃能养生,乃能快乐,年年固本,年年知命,何红裤带之需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