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岁的时候是我阅读苏联小说的一个高潮。我读了《少年日记》,描写一个少年人的哥哥一个红军战士的爱情故事。到现在,连作者的姓名也忘记了,但我仍然记得那小说中表现的人性的美,表现的苏联人的崇高、纯洁、诗意。读之如饮甜醇酒,一嘴一肚子的芬芳、甘美和陶醉。
后来读巴甫连柯的《幸福》,歌颂斯大林,歌颂一位身患重病的红军指挥员与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军医之间的爱情,歌颂苏联红军在卫国战争大反攻阶段解放东欧诸国的胜利情景,描写战后苏联人与美国人精神上的一次较量。书里还直接描写了斯大林的圣哲与伟岸。其语言之美丽、深邃、自信、雍容,场面之辉煌,感情之饱满,思想境界之高屋建瓴令我倾倒再倾倒。我努力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与《幸福》相通的因子,我找到的很少,但也有一点。那是在一九五三年的新年除夕,我以区里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干部的身份去一些学校参加学生们的迎新活动,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鼓楼大街上飞奔,听到了午夜的钟声……在飞速行进中度过了一年,我自我感动得要命,当然,那是幸福。文学的最高使命也许就是让人们感受自己的幸福吧?
可惜后来不太久,斯大林的神话漏了气,巴甫连柯的神话也不灵了。在个人迷信时期,在斯大林搞肃反扩大化的时候,巴甫连柯似乎干过一些不齿于人类的事情。一个有弱点的人也可以写得你神魂颠倒,不知道这说明了文学的力量还是文学的没有力量。
我曾经激赏《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然尼亚对书中的主人公(我已忘记了他的名字)说:“你就不注意一下我么?”这个苏联姑娘的大胆与热烈当时也叫我纳闷:咱们的生活里怎么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呢?
那时候我不懂小说与生活的区别,有些事是不能把小说的情节描写照搬到现实中来的。搬过来以后也许反而显得做作、过分、烦人。文学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酷似生活又不似生活,酷似真实又难以较真,酷似可以指导你,却又难以认真操作。
在“反右”斗争中我反复地读《双城记》,我需要体会的是历史的严峻,政治的威严,个人的渺小,命运的无常。确实,狄更斯帮助我度过了那考验的日子。
读小说是一种享受。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读的小说也杂了,自己又写了那么多。酸甜苦咸辣,涩鲜淡厚麻……舌头的品味要求已经不限于浪漫的甜酒了,也难得那样的感动那样的泪流满面了。甚至看那些名著的时候,我也常常发现那名气大得吓人的、让年轻同行五体投地的外国作家是怎样地作伪和取巧,怎样地回避和诡辩;更不要说装腔作势和无病呻吟啦。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书。无书就更要寻觅好书,珍爱好书了。幸乎?悲乎?识者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