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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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新疆的歌

黑黑的眼睛

在遥远的伊犁,几乎每一个本地人都会唱《黑黑的眼睛》这首歌,几乎每一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唱这首歌。

喝酒和唱歌这二者,从声带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互相排斥的,从情绪抒发的角度来看却是一致的。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一九六五年冬天,在大湟渠渠首叫做龙口工程“会战”的“战场”。我与农民们一起住在地窝子里。那里临时开设了几个食堂。寒冬腊月,食堂的厚重无比的棉帘子外面挂满了冰雪,也许不是雪而是霜,食堂里的水汽从帘子边缘逸出来,便凝结成霜。掀开这沉重得惊人的门帘,简陋的食堂里热气弥漫、灯光昏暗、烟气弥漫、肉香弥漫。更重要的是歌声弥漫,歌声激荡得令人吃惊,歌声令人心热如焚,冬天的迹象被歌声扫荡光了。

在关内的时候,我们也听过一些新疆歌曲。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处,它似乎更散漫,更缠绕,更辽阔,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抒不完的感情连结如环,让你一听就陷落在那里,痴醉在那里。

从此我爱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宁市家中,常常能有机会深夜听到《黑黑的眼睛》的歌声。是醉汉吗?是夜归的旅人?是星夜赶路的马车夫?他们都唱得那么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们用歌声传达着对那个永远的长着“黑黑的眼睛”的美丽的姑娘的爱情,传达着他们的浪漫的梦。生活是沉重的,有时候是荒芜的,然而他们的歌是热烈的,是愈加动情的。

后来我有几次与农民弟兄们一起喝酒唱歌的经验。我们当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队民兵连长,叫哈里?艾迈德。他一唱,我们就跟,随着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无限块垒。我傻傻地跟着唱,跟着唱,却总觉得跟不上那火热的深沉与辽阔的寂寞。

也有时候我不跟着唱,只是听着,看着哈里和别的人们的那种披心沥胆地唱歌的样子,就觉得更加感动。

一九七三年我离开了伊犁,一九七九年我离开了新疆。

一九八一年中秋节前后我重访伊犁,诗人铁依甫江与我同行。为了将《蝴蝶》改编成电影的事,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不远万里跑到伊犁去找我。一天晚上,我们一同出席伊宁市红星公社在西公园附近的一次露天聚会。饮酒之际,请来了民间的盲艺人司马义尔,他弹着都他尔,唱起了歌,当然,首先唱的仍然是《黑黑的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他的歌声不是那么强烈,却更富有一种渗透的、穿透的力量。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能够这样刻骨铭心地爱、刻骨铭心地思恋的人有福了,能唱这样的歌,也就不白活一世了!看不见光明的歌手啊,你的歌声里充满了对光亮的向往和想象!在伊犁辽阔的草原上踽踽独行的骑手啊,也许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期待着人群的温暖?歌声是开放的,如大风,如雄鹰,如马嘶,如季节河里奔腾而下的洪水。歌声又是压抑的,千曲百回,千难万险,似乎有无数痛苦的经验为歌声的泛滥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闸门,立下了堤坝。

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他一唱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伟大的维吾尔诗人纳瓦依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又牵扯到一个民族的性格问题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由于干旱的戈壁沙漠吗?你的绿洲滋润着心田。由于道路遥远音信难传吗?你的好马和你的耐性使你们的交往并不困难。由于得不到心上人的呼应、得不到知音吗?你的歌、你的舞、你的饮酒又是那样的酣畅淋漓。而你的幽默更是超凡入圣。

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却又有唱不完的“黑眼睛”的苦恋。

我没有解开这个谜。虽然我标榜自己对新疆、对维吾尔人的生活、语言、文字颇有了解。我至今学不会这首歌。虽然我喜欢唱歌、粗通乐谱、会唱许多歌、自信学歌的能力不差。那么熟悉,那么想学,却仍然不会唱。也怪了。

就让我唱不好,唱不出这首《黑黑的眼睛》吧。唱不好,但是我知道她,我爱她,我向往她。小小的一声我就能从万千音响中辨识出她。她就是我的伊犁,她就是我的谜一样的忧郁。至少是因为告别了伊犁,至少是因为它是唯一的我又喜爱又熟悉又至今唱不成调的歌儿。

阿娜尔姑丽

以喀什噶尔为中心的南部第48章 新疆的歌儿与以伊犁为中心的北疆的歌儿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北疆民歌的代表是《黑黑的眼睛》的话,那么,南疆民歌的典型则是《阿娜尔姑丽》。“阿娜尔姑丽”的意思是石榴花,而这又是一个在南部新疆常见的姑娘的名字。这个名字很美。电影《阿娜尔汗》的主题歌就是根据民歌《阿娜尔姑丽》整理、配词而成。歌一开始便唱道:

我的热瓦甫琴声多么响亮,

莫非装上了金子做成的琴弦?

而民歌的起始两句,据我所知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夜晚到来我睡不着觉呀,

快赶开巢里的乌鸦,啊,我的人!

最后一个词是bala,是孩子的意思,这里叫一声孩子,类似英语中的baby,是一种昵称,故译作“我的人”。

以《阿娜尔姑丽》为代表的南疆民歌似乎更具有节奏感,人们唱这些歌的时候似乎正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似乎正在漫漫沙石戈壁驿道上长途跋涉。四周杳无人迹,远山上雪光晶莹,干枯的柴草在风中颤抖,行路者的歌声坚毅而又温情,我好像看到了歌者的被南疆的太阳烧烤成了紫酱色的脸庞。

也许他们是骑着骆驼唱这些歌的吧?在“沙漠之舟”上,他们体验着大地的辽阔、荒芜、寂静与神秘;他们也体验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的跳动、炽热、熬煎和辉耀。他们已经漫游了许多日日夜夜。他们已经寻求了许多岁岁年年。他们已经创造了许多城市乡村。他们热烈地盼望着更多的人间的情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歌声的冲击的情景。那是在叶尔羌河东岸、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的麦盖提县。一九六四年,我住在县委招待所,准备去洋达克乡。招待所正在盖房子,每天早晨八时以后,来自农村的临时建筑工开始上班。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不紧不慢地用抬把子抬砖,一边装卸,一边走路,一边大声唱歌。她们唱的是《阿娜尔姑丽》,她们的唱歌就像呐喊一样自然、朴素、开阔、痛快,她们的唱歌就像呼唤一样响亮、多情、急切、期待着回应,她们的唱歌又像是一种挑战、放肆的发泄,自唱自调,如入无人之境。她们戴着紫红色的小帽,穿着红色的裙子,红色的裙子下面还有绿色的灯笼裤。这歌声响彻一个上午,中午稍稍歇息,又一直唱下去,唱到太阳快要落山。她们的精力,她们的热情,她们的喉咙里,似乎都有着无尽的蕴藏。

即使是生活在城市中、生活在忙乱中、生活在纷扰与风霜雨雪中也罢,想起这样的歌,能不为那股热流而心潮激荡么?

一九九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