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所看的书,只有三本:(一)《圣谕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誊),钱塘《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亲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很工整。(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亲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晚上,书以训子者,所说都是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怎么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也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才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的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是把它当做座右铭。我父亲光绪癸卯年(公元1903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这二书。
最奇怪的是,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谕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都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亲写过一字,就连墨笔画的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而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亲常说:“唐冀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这本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谕广训》和格言书来。揣摸他的心理,大约是说只此二书已够用了,其他都是没用的。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就是世事,世事就是书。’你读书‘书还是书,我还是我’。”我受过此种庭训,所以没事时,就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是书,我还是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做什么?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就把它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过目。常听他慢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谕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到跟前,讲给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给我听,我听得津津有味。我这次回来,将瞄《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做事,处处和它违反,以致潦倒终身,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跑马观花的看去,只将惬心的地方记着。得着新书,把序文看了,前面看几页,就随便乱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不细看,寻着一二句合我的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的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道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它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它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都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出自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脑子里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玩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不管多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论看过的,没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我一到别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就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欢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没有仔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没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所以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作个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读好了。
亡弟的儿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恰和他相反,提起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长短,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东西,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想买书就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没有变化,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黄,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注:旧中国官名)的时候,学生唱歌按风琴给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在哪里。我幼年和古姓姑娘定亲,他的叔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于写字闻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就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跟刘建侯先生读书,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阅卷的人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印确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难道真是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耶?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给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才深深庆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怪议论?”总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在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为什么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为什么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追寻下去,才知道圣人的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的怀疑》,才把疑团打破,可惜那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就是世事,世事就是书。”我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而得不到解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的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度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源于我父。
我父一天问我说:“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人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说:“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没有恻隐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斥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
1920年,我从成都辞职回家,关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凭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怕死也;恻隐者,怕别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仔细一看,这是孺子将死,不是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这乃是人类天性。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对,只是著书时,为行文简洁起见,没有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据,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默生君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同会溪桥罗维桢、谢家坝谢文甫两位老师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都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不知是我父发明的,还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曾经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向我弟兄讲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我的曾祖父)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都死了,只有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就是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到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戴孝,点烛祀神完毕,把棺材打开,大声喊叫:“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亲不知是何事,跟着追上去,那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拦住!”问了才知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往张家沱滚水,否则到自井分县喊冤。我父亲问明所欠钱数,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完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的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对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说:“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的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伐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亲说道:“老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没有桀纣之暴,世兴等没有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亲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亲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仔细看过,道理我也细想过,所以老叔公被我问穷了。”
我父曾经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说:“黎明即起。”唐翼修说:“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说:“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故我父每日从鸡鸣就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也是这样。但那时没有洋火,起来用火链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叶烟,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做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划定。父亲曾经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寅。”盖实行此语也。
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喊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作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亲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
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在我看来,毫不算事。我父说:“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亲起居饮食,有一定的规律。每天早晨,命家人在火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说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必不得已留宿,即在韫山公家留宿,韫山公都要预备。同学曾龙骧娶妻,我祖母姓曾,是亲戚,我父往祝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作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晚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叫他们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作得很坚实,见窗上出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就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就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早晚读书,不理家务,还有箪食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没有,岂不饿死了?”一连问了几回。后来我把答案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了,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有什么证据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孔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回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回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但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回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荫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翰林得编修,宋芸子得检讨。王的父亲名瑞堂,与我父都是农民,植青的妹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吟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的是: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的书,再高级的,不过叫我读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没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
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的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早晚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即是走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约束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