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儿,华生——肯定是这扇窗。”他把窗打开。窗一开,就传来低沉刺耳的哧哧声,渐渐变成轰隆轰隆的巨响,一列火车冲破黑暗,在我们面前飞驰而过。福尔摩斯提着灯沿着窗台上照。窗台上积满来往机车留下的厚厚一层煤灰,但是有几处的黑灰已被拖抹过。
“看见了吧,这是他们搁过尸体的地方。咳,华生!这是什么?没错,正是血迹。”他指着窗台上几块微弱的污迹。“这儿阶梯石上都沾着呢。证据已经确凿。我们等着,等停辆火车看看。”
没等多久,下一趟列车如前趟车一样,从隧道呼啸冲出,但是一出隧道立即减速,随后刹车吱吱嘎嘎直响,就在我们眼下停住。这时窗台距离车厢顶不到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把窗关上。
“至此,我们的推断已得到证实,”他说,“你怎么想,华生?”
“出神入化。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你这么说我不敢受。那是从我有了尸体是放在车顶上这个想法开始的。当然这个想法谈不上深奥,但这样一来,其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要不是案子的利害关系特别重大,光这一点案情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眼前仍然困难重重,不过这里也许还能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我们登上厨房阶梯,进入二楼的一个套房查看各室。一间是餐室,里面陈设简单,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二间是卧室,也是空空荡荡。再有一间,看来有点希望,我的同伴停下来进行系统的检查。这儿到处摊满书籍和报纸,很明显是作书房用的。福尔摩斯一个抽屉一个抽屉、一个橱柜一个橱柜逐一翻检,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但是他紧绷的脸上没有显露一丝成功的喜色。一个钟头过去,同开始的时候一样,毫无进展。
“这只狡猾的狐狸,把蛛丝马迹都毁掉了,”他说,“凡是有可能落为罪证的东西一点不留。犯罪的信件都销毁或者转移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抓不到也就没有了。”
书桌上有一只马口铁匣子,是放现钱的小箱子。福尔摩斯用凿子撬开,里面有几卷纸,纸上是些数字和计算式,没有任何说明,只是反复出现“水压”和“每平方英寸压力”等文字,说明同潜水艇可能有些关系。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把这些都扔向一边。最后只剩一个信封,里面放的是小片的剪报,他都给抖落在桌子上。突然,他急切的脸色燃起了希望。
“咦,这是什么,华生?这是什么?报纸登载的几则代邮广告。从印刷和纸张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广告栏,在报纸右上端的一角。没有日期——但是代邮本身有次序。这是第一则:
希望尽快听到消息。条件讲妥。按名片地址详告。
皮罗特
“第二则:
复杂难言。需作详尽报告,见货付款。
皮罗特
“接着是:
情况紧急。收回要价,除非按约执行。希函约,广告为凭。
皮罗特
“最后一则:
周一晚九点整。敲两下门,自己人,勿猜疑。交货后即付款。
皮罗特
“记载很完整,华生!如果我们能从另一头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陷入沉思,手指敲打着桌子。最后他跳了起来。
“啊,也许并不怎么困难。在这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华生。我想我们还是去请《每日电讯报》帮帮忙,结束我们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雷斯瑞德在第二天早饭后按约前来。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我们头一天的行动讲给了他们听。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夜盗行为频频摇头。
“我们警察是不能这样做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怪不得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就呢。不过也许你们走得太远了,你会发现你和你的朋友是在自找麻烦。”
“为了国家,为了美好生活——嗯,对吧,华生?我们甘当国家祭坛上的殉难者。可是你又是怎么看呢,迈克罗夫特?”
“好极啦,歇洛克!令人钦佩!不过,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福尔摩斯把桌上的《每日电讯报》拿起来。
“你看见皮罗特今天的广告没有?”
“什么?又有广告?”
“对,在这儿。”
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敲两下。非常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攸关。
皮罗特
“真的!”雷斯瑞德叫了起来,“他要是回话,我们准逮住他!”
“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们二位方便的话,请跟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一趟,八点钟左右,我们可能会得到进一步的解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有一种能力,最了不起的能力,当他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再有更佳效果时,就干脆让脑子停止活动,把一切思想转移到轻松的事情上去。我记得这值得纪念的一天里,他在埋头撰写关于拉苏斯的复调赞美诗的专题论文。至于我自己,因为没有这种超脱的本领,结果一整天显得无比漫长。本案对我们国家关系重大,最高当局焦虑不堪,我们要力图直探贼囊取其物——这些都搅和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轻轻松松吃过一顿晚餐后,我才舒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踏上了征程。雷斯瑞德和迈克罗夫特如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等着我们。奥伯斯坦住所地下室的门头天晚上已被撬开,但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执意不肯屈就爬栏杆,于是就由我绕进去把厅门打开。到九点,我们已坐定在书房里,耐心等候我们所邀的人到来。
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十一点敲过了。大教堂钟声从容哀婉的报时听上去像对我们所抱希望唱起了挽歌。雷斯瑞德和迈克罗夫特坐在那里焦急不安,一分钟两次看表。福尔摩斯很沉静,坐着一声不吭,半闭眼睛,神经紧绷着。忽然,他身体一震,猛抬头。
“来了。”他说。
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在门外走过。又再走回来。我们听见一阵乱步到了门前,接着门环在门上重重地碰了两下。福尔摩斯站起来,做手势叫我们坐着别动。厅里的煤气灯只有一丁点儿亮光。他打开外门,一个黑影侧身进来,随即把门关上,落闩。“这边来!”我们听见他说,一会儿来人站在了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随其后。这人发觉不对,一声惊叫转身要出屋,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扔回到屋子里。没等他站稳,福尔摩斯已把这间屋子的门关上,背靠门站定。此人瞪眼四下张望,身子一摇晃,倒在地板上昏厥过去了。惊慌之中,他的宽边帽从头上掉落,围巾从嘴边滑下,露出一张蓄着薄须的清秀俊美的脸,竟是瓦伦丁·瓦尔特上校。
福尔摩斯惊讶地嘘了一声。
“这回你可以把我写成一头蠢驴了,华生,”他说,“我在抓的想不到是这只鸟儿。”
“这是谁?”迈克罗夫特急切地问。
“潜水艇局局长、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对,对,我看见底牌了。他会来的,你们最好让我来查问。”
我们把这个软瘫成一团的家伙放到沙发上。这时他坐了起来,面带惊慌的神色向四周张望,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相信他自己的知觉似的。
“怎么回事?”他问道,“我是来拜访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一位英国上等人竟干出这种事来,真是出乎我意外。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你同奥伯斯坦的交往和关系,也掌握了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死亡的有关情况。我劝你不要放过我们给予你的一点信任,你要坦白和悔过,因为还有某些细节,我们只能从你口里才能得悉。”
这个家伙叹了口气,两手蒙住了脸。我们等着,可是他默不做声。
“我可以向你明说,”福尔摩斯说,“每一个重大情节都已查清。我们知道你急需钱用,你仿造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并与奥伯斯坦接上了关系。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给你回信。我们知道你是在星期一晚上冒着大雾到办公室去的。但是,你被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发现,他跟踪了你。可能他对你早有怀疑。他看见你盗窃文件,但他不能报警,因为你可能是把文件拿到伦敦去给你哥哥的。他撇开了他的私事不管,正如一个好公民所做的那样,到雾中尾随在你背后,一直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他挺身而出。瓦尔特上校,你除了叛国之外,还犯了更为可怕的谋杀之罪。”
“我没有!我没有!上帝作证,我发誓我没有杀人!”可怜又可鄙的罪犯嚷道。
“那么,你说,卡多甘·韦斯特是怎么死的?你们把他摔到了火车车厢顶上。”
“我说,向你们起誓,我说。我承认,别的事我做过,正是你说的那样。要偿付股票交易所的债,我走投无路,奥伯斯坦给了我五千,救我过关。可是,杀人这事,我是无辜的,和你们一样清白。”
“怎么回事,快说!”
“他早就对我有怀疑,像你说的,那天他盯住了我,但我不知道,等到了这里的门口我才发现他。雾很大,三码以外看不见人。我敲了两下门,奥伯斯坦来开门。这个年轻人冲上来,质问我们拿文件想干什么。奥伯斯坦一直随身带着护身棍,韦斯特跟住我们冲进屋时,奥伯斯坦就对准他头上给了一棍子,这下要了他的命,五分钟后就断了气,倒在厅里。我们不知如何才好,最终奥伯斯坦想到了停在后窗外的火车。不过他只管先检查我给他带来的文件。他说其中三份是最关键的,他要拿走。‘不能拿走,’我说,‘不送回去的话,乌尔威奇就要天翻地覆啦!’‘我一定要拿走,’他说,‘这技术性太强,一时复制不下来。’‘今天一定要全部送回去不可。’我说。他想了一会儿,叫起来,说有办法了。‘三份我拿走,’他说,‘其他的都塞在这个青年的口袋里。等到事情败露,就把账算在死去这个小子身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就只好照他说的做。我们在那个窗口等了半个钟头,一列火车停了下来。雾大得很,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把韦斯特的尸体弄到车厢顶上一点困难也没有。跟我有关的事,就这么些。”
“你兄长呢?”
“他没说什么。就是有一次给他看见,我拿过他的钥匙。我想这就引起他怀疑了,我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他怀疑我。你已经知道,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没脸见人。”
屋子里声息全无。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打破了这一阵沉寂。
“你不想有所补救?可以安抚你的良心,也会减轻对你的惩罚。”
“怎么补救?”
“奥伯斯坦把文件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
“他没有给你地址?”
“他说有信可以寄巴黎洛雷旅馆,他能收得到。”
“想不想补救,全取决于你自己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我能做,我一定做。我跟这个人并没有交情。他毁了我,一辈子完了。”
“拿纸笔,坐桌边去,我说你写,他给的地址写信封上。好,现在写信:
亲爱的先生:
你我二人的交易并未结束。你现在无疑已经发现,尚缺一重要分图,若没有它,你将什么也做不成。我手头的复印图可以帮你完成美梦。不过此事已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必须躲避警局的追查,还得向你索取五百镑。不要电汇,那不可靠,我只要黄金或英镑。本想出国找你,但此刻出国会引起怀疑。故望于星期六中午来查林十字街饭店吸烟室相会。只要黄金或英镑。切记。
“很好。这回要是抓不到我们所要找的人,那才怪呢。”
果然不错!这是一段历史——一个国家的秘史。这段历史比这个国家的公开大事记不知要真实多少,有趣多少——奥伯斯坦急于做成这笔他有生最大的生意,被诱投入罗网,束手就擒,被判坐牢十五年。从他的皮箱里搜出了价值无比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他曾打算带着计划向欧洲各国海军技术中心贩卖。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后的第二年年底死于狱中。至于福尔摩斯,他又兴致勃勃地着手研究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他的文章出版之后,在私人圈子里广为流传,据专家说,堪称这方面的权威作品。几星期后,我偶然听说我的朋友在温莎度过了一天,并带回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我问他是不是买的,他说是某位殷勤的贵妇相送的礼物,他曾有幸替这位贵妇效劳。除此之外便只字未提。不过我想,我能够猜中这位贵妇的尊姓大名。毫无疑问,这枚宝石别针将永远唤起我的朋友对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案的回忆。福尔摩斯之“死”
这些年来,福尔摩斯的女房东荷得森太太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她的这位有名的房客生活极其古怪而且没有规律,还常常有不受欢迎的怪客前来造访,她真不相信自己的耐心会这样好。
福尔摩斯确实让女房东头疼,他习惯在常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听点音乐,并且时常在屋里练习枪法。更糟糕的是,他的化学实验总是让屋子里臭烘烘的。由于他的缘故,四周常出现暴力与危险,这使得他成了全伦敦最烦人的房客。不过他付的房租却出奇地高,我跟他住的那些年,他付的房租就已经能够买下这座房子了。
不知什么原因,房东太太很怕他,虽然不能忍受他的行为,但是却从未干涉过他,荷得森太太又十分喜欢他对待女性的温柔态度。虽然他不喜欢也不会相信女人,可他又永远反对骑士精神。由于我知道房东太太是真的关心福尔摩斯,所以在我婚后第二个年头,我没有拒绝她到我家来跟我讲我朋友的悲惨处境。我仔细听着她的叙述。
“华生医生,眼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就快死了,他病了三天了,很严重,也许熬不过今天了。可他不允许我为他请医生。
“今天早上,他病得实在不行了,两边颧骨都突出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实在受不了啦,冲他大叫:‘不管你是否愿意,我必须去请医生。’他答应了,说:‘你要真想请医生,就去叫华生来。’医生,为了救这个可怜的人,请别再耽搁时间了,否则,你恐怕见不着活着的福尔摩斯先生了。”
我确实吓了一跳,真不知他病了,于是,我立即穿戴整齐,边走边向荷得森太太打听详情。“有什么好说的呢,医生,他一直在罗斯埃海特研究一种病,在河边的一条小巷里,他把那病带了回来,星期三下午他就躺倒了,再没起来过,已经三天没有吃过饭喝过水了。”
“天哪,怎么不请医生?”
“他不让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那么怪,谁敢违背他啊?他是活不长了,你见了他之后,自然就会相信我。”
他的情况的确相当严重,十一月的天气,雾很大,光线不明,因此小小的病房更是阴暗可怕。病床上那张消瘦的脸就更加使我心寒。他两眼通红,脸颊仿佛抹了胭脂,唇上一层黑黑的皮,两手在床单上不住地颤抖,声音异常沙哑。
我们进去时,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看见我,表现出认得我的样子。“哦,华生,我倒霉透顶了。”他的声音非常低,但还有原来那种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亲爱的伙伴!”我喊道,走向他。
“别过来,快躲开!”他叫道,似乎危险又来了,“华生,你要是靠近我,那我就请你出去。”
“为什么?”
“我喜欢这样,行了吧?”
荷得森太太说得没错,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不讲理,可他那副可怜样不得不让你产生怜悯。
“我只是想帮你。”我对他说。
“好,那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那才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当然,福尔摩斯。”
他严厉的神态终于缓和下来。
“你不生气吧?”他喘着气问道。
“对这样无助的人,我生气有什么用?”
“这样是为你好,华生。”他沙哑地跟我讲。
“为我好?”
“我明白自己怎么了,我得了一种从苏门答腊传染来的苦力病。也许荷兰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种病,虽然他们到现在也对它束手无策,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极厉害的传染病。”
他似乎正发着高烧,说话软绵绵的,挥着双手示意我躲开。
“碰到了会传染的,华生,不要跟我接触,你就没事了。”
“天啊!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阻止我吗?就算我不认识你,你也阻止不了我,你真觉得能令我放弃医生的职责,对老朋友的死活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