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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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是写小说的(2)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个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

……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会再返回,

……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受尽尊敬的面孔,他一定会讲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电话。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

……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地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是我。”

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起飞。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他们的脏手。

这最后两句似乎是受了王尔德的《快乐的王子》的影响。我相信王尔德与我有缘。

小说的缘起是那段时间我夜里又重复了过去做过多次的梦,梦见给芳打电话。这是五八年到六二年之间常有的事情,这是一道伤痛,这是一个变相的构思。我有了情绪,有了纠缠,有了神奇,有了愿望,也有了真正的灵感前的困惑糊里糊涂。我还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写的小说是真正的小说,真正的妙想。是语言的放飞,是情绪的铺染,是一阵阵的轻风,是一声声的鸟鸣。说下大天来,我们还有小说,还有文学,还有梦和爱情。你不可摧毁,你也不可剥夺。你杀了我也夺不走我的语言我的梦。

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描写都是比喻,不,不可能都是比喻,宁可说是抒情,是记忆和幻想,请注意:抒情、记忆和幻想不受“意思”的约束与主管。抒情、记忆和幻想有自己的方式。

本篇小说写于九零年二月,后发表在《收获》杂志上。

我想起了托马斯曼的名言:“愉悦这个可悯的世界吧……我们还有故事(小说)……”

写小说是幸福的,因为你得到了一份感动。

小说来自对于生活的感动。回味与重演感动,是又一份感动。用小说,用结构和语言,开头和收尾,用不慌不忙的叙述和别出心裁的勾勒与比喻编织出一幅小说的画图,就更令人感动了。

而感动是本。人生是一次感动。金钱会散失,名声会遗忘,青春会成为往事,生命也会终结,那份感动仍然保持在永远的记忆里。

你也夺不走我的感动,正如你无法充实你的感动的空无。缺钱缺级别待遇,也许你有得到的可能,缺少感动,你是想争夺也无法争夺的了。

小说是心的歌。小说家为感动而生,在感动中活,并在充分的感动中告别。

好的小说是能够感动人的,而感动人的前提是感动自己。

努力写好小说的人有福了。

经历了一切,面对了一切,遭遇了一切,仍然随时写出了感动读者和作者的小说的王某有福了。

感动不受剥夺,感动胜过名利与高位,感动胜过命运。我有时也会羡慕侥幸者,有时也会看不惯做作者……却不会为之感动。

终于还是怜悯他们吧。

离开沙滩的孑民堂(当时的文化部长办公室在此),小说的精灵仍然在我的四周舞蹈,文学的旋律仍然在我的耳边回响,微笑中的泪花仍然在我的目光里闪烁,而语言言语,仍然是那么宝贵,那么富足,我仍然是言语的百万富翁。我仍然是一支言语野战军的政委兼司令。

预备起!

你不可毁灭我。我即使渺小软弱,仍然富足、丰盈、旺盛、通灵、透亮。文学的火焰,知识与才华的火焰呼呼燃烧,瞬息万变,千姿百态。用一位好朋友的鼓励的话来说,浑身带电,到处放着火花。

然后是《现场直播》,写可笑的体育比赛的现场直播的逻辑,一分钟前你在赢球,他分析你的思想认识与精神面貌怎么怎么好。没等直播的花言巧语的分析进行完,突然比赛情势变了,是另一方赢了。直播开始分析另一方的思想认识与精神面貌了。优点会因为比分而突然变成缺陷。缺陷因比分而变成奇迹。没有比体育节目的解说员更“势利眼”的了。当然,我这里只是借用,借喻,用意根本不在体育电视节目的解说。同时我的想法比较实在,比如中国足球,再精神面貌好也得不了世界前十名二十名,为什么要讲那么多辉煌的道理,就不讲一句咱们的实力不如人家呢?

然后我发表了《阿咪的故事》,我想说的是猫也需要爱。此前我从晚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本市确定了不准养狗,到了杀狗日,一家哥儿俩养了一条爱犬,他们把狗藏在家里,意图是躲过这一劫。最后天色已晚,此狗突然挣脱锁链,跑到外面去了,被已经发动起来的群众打狗队所追捕,狗被吓惊了,疯了,二弟跑到街上意欲抱起狗来保护之,狗却将二弟咬死了。

能不触目惊心?

报道的目的是教育人,不要违规养狗,否则被狗咬死是你自找。而我感到恐怖的是,正是人的凶恶使一条好狗变成了咬死主人的疯狗。这样一个意思,我含蓄地写到《阿咪的故事》里了。

北京市养狗者已经逐渐多起来了,时代不同了,购买与观念都在变化。

我写了一篇《调试》,写一家人买了一台电视机,老是在那儿调试,一种病态的“调试狂”,使这家人无法收看电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