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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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是写小说的

又过了几年,据说那一批文学刊物受到了指责批评。据说他的诗也写得不好,感情不健康,“玩文学”,受西方思潮的影响,把美国人玩腻了的裤腰带当围脖绕到了脖子上……

一位按辈分说是他的孙儿的老人从乡下来看他,劝他不要再写诗了,说是耍钱盗墓嫖妓抢劫砍电线杆杀熊猫,都比写诗好。并且给他送来了土布荞麦皮枕芯,说是潮流又变了,开发土产看好,越古越好,越土越好,古、土,才能走向世界……

于是他重新睡土布荞麦皮枕头,并且按时吃中药。中药成分里有桑叶、蚕皮、蝉蜕、蝎尾、红花、黄芪、田七、穿心莲、琥珀、朱砂、车前子……用三岁以下男孩的小便做引子,据说小男孩的尿清火最有效。据有经验有水准的人说,这样服二百剂,服药治疗期间不再写诗……再加上天天枕荞麦皮,一准见效。

这就是一种混合的、综合的幽默了。嘲笑自己也嘲笑外在,嘲笑旧意也嘲笑新风,嘲笑落伍也嘲笑时髦。这里说的嘲笑是一种快乐,一种释放,一种超脱,一种立此存照,也是一种谦卑和无奈,它更多的是风格,是审美,是莞尔一粲,而与拥护或反对没有必然的关系。

第三篇叫做《D小调谐谑曲》。是写一个老人住进一个冬天温暖如春的房子,但是房内有一只蚊子,蚊子的翅声如“D小调谐谑曲”。为此他折腾了一番:

后来就平静了,睡下了。他想起童年时代他住的土房。冬天,临睡前烧一烧热炕,然后热炕变成冷炕,卧室变成冰窖,不但头一天晚上没有倒掉的洗脚水冻成了冰,连尿罐里的尿也冻成了淡黄色的半透明体琥珀,颜色很不错。

而且没有蚊子。

第二天,他的气色很好。一位老朋友问他是否常吃杭州产的“青春宝”。他点点头,接茬说,“青春宝”是根据明朝永乐太医院的宫廷秘方制造的。

都说:“他活得挺潇洒。”

这三篇《室内乐》里已经埋伏了斯后“尴尬风liu”的种子。最大的特点是摆脱了简单化的主题思想的规定,不是围绕着一个政治社会道德的命题,而是围绕着感受、事件、人与心情做文章。一旦摆脱了简单化命题的规定,你的作品的内涵不是撤销了,而是加深与开拓得宽广多了。

这三篇都收到一九九四年纽约出版的英语版《坚硬的稀粥与其他》中了。

几乎没有过渡,虽然处境并非那么简单,我的另一条写小说的“命”立即活跃起来,充实起来,工作起来,快乐起来。

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你枪毙他一次,只要没真正毙命断气,这也是难得的小说题材。小说这条命还真顽强!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曾被陪绑绞刑,在他的名著《白痴》中,反复运用了他的陪绑问绞的经验。这是陀公著作震动世界震动人心的原因之一。我要说这是他作为小说家的天字第一号的本钱之一。再没有第二个小说家有这种经验本钱了。挫折对于小说家,其价值远远超过胜利。晦气对于小说来说,其用途远远超过幸运。对王某气不打一处来的兄长,如果能够在剪除对立面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功,也许能成就王某的文学上的更大成绩。这就是最大的幸运。是上苍垂顾了这些终无大用的小说人。胸中块垒,眼中热泪,梦中啼唤,病中痛楚,心里窝囊……都是小说。对于小说来说,最主要的动词不是歌颂也不是暴露,不是鞭挞也不是擎举,不是宣扬也不是批判,不是炫耀也不是诅咒;而是叙述,是编织,是描绘,是想象,是刻画,是嗟叹,是抚mo,是回忆,也是逗弄。当然,更重要的动词是感动!啊,我们的对于小说的感动!什么时候我们的小说能够找到更合适的属于自己的动词与形容词呢?

我是写小说的,我是写小说的,地地道道,毫无疑义。我无权对自己的小说说得太多,我只是说,我写得不比任何专门写小说再无旁骛的人少,我写过许多深深感动了作者的作品。

却又确实不仅仅是写小说的。我还写评论、散文、新诗、旧诗、政论、时评、工作报告等等。遗憾的是,我没有写出合格的戏剧与影视本子,还有曲艺特别是相声脚本来。

同时我是干部是官员,推是推不掉的。我当过团区委副书记、大企业团委副书记、生产大队队长、北京作协副秘书长、《人民文学》主编、作协书记处书记、作协常务副主席、文化部长,目前也还担任着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的现职实职。就是说我当过村级、科级、处级、局级、部级的官。再大官,我也是写小说的,再写小说,我也仍然具有相当引人注目的干部身份。我很特殊,很幸福也很悲哀。这是命运,却有时得不到历史与人的理解与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