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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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我是一条鱼(1)

游泳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父亲之对游泳,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带着一种崇拜、热爱、死心眼……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的一无是处的人生还不至于在社会与家庭的浪涛中完全灭顶。

他追求爱情,得到的是零,他追求事业、学术研究,做到的是基本上的零,他追求健康和快乐,得到的是大于却也近于零……他甚至早在一九四七年就去了解放区,追求革命,他的革命的历程与成果也并不比阿Q好多少。他追求现代性和欧化,维新与接轨国际,他得到的大于零,因为他实现了游泳。只有在游泳中,他才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与个性的自由,证明自己是新派,是新文化运动的受益者。“五四”前,有几个良家子弟会去学游泳?夏天,他甚至一天游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这更像是抗议,像决绝,像悲情表演,像拼了命。命运不让他得到爱情、幸福、成绩、哪怕是能多吃两次馆子的零钱,那么他也不想或实在无法尽任何对于家庭和社会的义务,他只有游泳自娱,游泳忘忧。而游泳的有益健康与有助快乐似乎是无可置疑的。游泳属于新文化也是无可置疑的。过去的中国只承认作为一种类技术操作的凫水。过去旧中国根本没有游泳这个词儿,或者干脆将游泳看作“洗澡”(至今多数中国滨海滨河地区,老百姓仍然称游泳为“洗澡”)。在一个变化得令他目瞪口呆的时代,作为一个热情与幻想多多、实力与门路少少的失败者,游泳成了他的寄托,成了他的麻醉,成了他的唯一的喜爱,成了他的唯一的自欺欺人的喜悦与骄傲。他曾经得意地向我介绍某某某一下水,就嘭嘭嘭嘭,然后是气喘如牛,然后根本游不出十米二十米去。他吹嘘,仰泳其实是一种休息,他可以在仰泳时睡上一小觉。如果我给他立一个墓碑,我也许写上,这里长眠着一个热烈的人,他游了几十年的泳,他大约游过千余公里。我的依据是只要不受干扰,夏季的每一天,他都会游一公里以上。平均每夏游三十公里。他至少游了四十年。

游泳的第一个基本矛盾就是不管你多么棒,你怎么游过去的还得怎么游回来。当然张健式的横渡渤海湾与英吉利海峡例外。如同我写过的:

……

浴场如彗星轨迹

一个黑点

扯过去一条长线

扯回来一条长线

几个回合生死

大海依然大海,

流星已无痕迹。

这有点悲哀,甚至也有点讽刺。多数人不是张健。是张健也还要回到陆上,城市公寓或者别墅、工作单位或者家中。人在大自然中的遨游、人与大自然的亲近,其实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实只是一个梦。

游泳的第二个矛盾是你学会了游泳以后,它的动作极其单调,重复,少新意,少创造。大海令你忘忧,波浪令你慨叹,天空使你向往,而游泳,总是一下,再一下,再一下……游够半小时以后,我会发困,而发困会使我紧张,我总在期待着也恐惧着海里睡去后的下沉。

显然的,我的游泳与上一辈人有关。我从五一年快十七岁了才学游泳,胆小,体力不佳,不耐冷水,游一会儿,嘴唇发紫,身上起鸡皮疙瘩。工作忙,没有时间游,又舍不得牺牲午觉去游。我迷信各种游泳须知,知道游泳前二小时后一小时不该吃东西。而且中学时代的失眠教训了我,我始终认为睡眠是生命之本,精力之本,总不可以牺牲了睡眠去游泳。一夏天过去了,没有学到什么。

一九五二年,我仍然是笨手笨脚,哆里哆嗦地在人如煮饺子一般多的什刹海游泳池那里学游泳,忽然,头抬起来了,游几下,动了,同时气喘吁吁。我立即将学习重点转入呼吸,我必须按照游泳教程之类的书上要求,头埋入水内呼气,抬起头来吸气,而且是口吸鼻呼,后来又看到一本书,说是口吸同时应是口鼻同呼,也有说口吸口呼的,这一点我至今理论上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我的蛙式呼吸完全正规合格不费力气。

为了练习呼吸,我按照书上所示,用一个洗脸盆装满冷水,把头强按进去,咕嘟咕嘟咕嘟,与其说是吐气,不如说是在吹泡泡。这其实是很难适应的,比当真下水游还难。原因之一是你的身体不得舒展,低头的结果是压迫着胸、肺可能还有气管。

为了能熟练地自然地合乎标准地游泳呼吸,我应该算是前后练了二十五六年,直到七八年首次到北戴河,有较长时间连续游泳的机会了,我才练得比较自信了。在纠正姿势方面,至今仍在学习调整。

刚刚做到了漂在水面不会沉底,我又练开了跳水。第一步,比赛跳水,跃入水中时呈二十度角,就是这样,我跳前心脏的跳动也如敲鼓一般,乒乒乒乒,面无人色,还是非跳不可。每次都跳,每次都怕,越怕越跳,越跳越怕,因为越跳越高,从池边跳到一米跳板上忽悠着跳了……终于越跳越不怕了。上一米高的跳板上,轻轻跳起转身,头向下保持垂直,落入水中,轻轻在水下转身,哧溜,吐一口浊气,人出来了,一切安全无恙。一直发展到在新疆红雁池水库跳五米高的悬崖,在墨西哥城海洋公园跳四米高的跳板。

我其实自幼孱弱,我不壮实,甚至于是不健康。我的胆子也不大,我常常在体育课上完不成指定动作。我深知自己这方面的不足,所以我要好好学游泳,我要挑战自己,学会游泳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胜利、健康、勇气与自主征服。

其实我的跳水姿势也极难看,腿是半蜷着的,更没有任何姿势,燕式或者镰刀式。但是我必须跳,与其说是体育或者游戏,不如说是一个既然规定了目标就必须达到的形而上的理念。跳水与游泳一样,是我的功课。我自幼就是一个重视功课的人。

我从小生活在北方,在缺水的地方,江河湖海对于我来说是伟大与新鲜的世界,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抗争。也许弱小者更富有一种冒险精神。不论某些读者怎样根据自己的思维格局认定了王某是精明的,周到的,圆通的与滋润的,其实王某自幼就有另一面,二百五的一面,二愣子的一面,二杆子的一面,渴望冒险的一面,你只要去看看那五米高的悬崖,你敢往下跳吗,哪怕是蜷着腿?还有王某的一九六三年主动举家到新疆去,谁会这样干?

而江河湖海,尤其是大海,早年就从普希金的诗里体会过这“自由的元素”,就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体味到了它的惊骇雄伟。它们是我的题材,是我的心胸,是我的无尽的诗。

我不追星,但是我追海。我不是粉丝,而是海带。黄苗子兄为我书写一联,曰:“白鸥海客浑无我,黄鹤山樵别有人”,黄鹤云云是元朝画家王蒙的别号。此王蒙不是那个王蒙,此王蒙是白鸥海客,浑无我的海客,白鸥一般。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