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心知方寥对朝廷素有微词,不过他所言所说皆是正理,因而叹息道:“方兄所言有理。只不过曹吉祥已死,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去想那么多。当今皇帝病弱,太子却宅心仁厚。以后太子当了皇帝,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
方寥长长太息曰:“希望如此。”
众人出了曹吉祥府,就此分别。简怀箴回宫,其余的人都随江少衡回怀明苑,万贞娘则回千红院中。
回到万安宫,零落便迎了上来。她见到简怀箴衣衫尽湿,顾不得多言,忙吩咐嫣然去取了新衫给她换上。
简怀箴开口问道:“零落,皇上那边的情形如何?”
零落目光有些涣散,避开简怀箴的话题,只说道:“公主,你们今日可救出皇太子么?为何衣衫全都弄湿了。”
简怀箴颇为失望地说道:“没有,晚了一步。零落,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不了解你?你为何会避开我的话题?难道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零落重新给简怀箴梳理发髻,安慰道:“公主莫慌,也不是不大好,还是老样子。孙公公的死让皇上受了惊吓。皇太子迟迟寻不回来,皇上难免寝食难安,所以精神越加恍惚起来。奴婢先前去看,皇上连药也不肯喝了。奴婢陪着劝了半天,他才总算把药喝了。奴婢瞧着啊,皇上这病一半是身子,一大半是心。皇太子失踪的事,始终是卡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要想他痊愈了,多半得等皇太子回来才好。”
简怀箴黯然不语,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零落又问道:“公主,你可还去寝宫瞧瞧皇上么?”
简怀箴摇摇头,低声道:“不去了。去了又有何用?太子没有寻回来,皇帝心里头,总也不会安乐。”
零落劝说道:“也罢了。公主早些歇着吧。有事明个儿再说。找太子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公主莫要先把自个儿累垮了才好。”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却说经历九死一生的万贞娘失魂落魄回到千红院后,不禁惊呆了。
千红院乃是京城第一青楼,其光彩胜景,不在话下。可是一朝树倒猢狲散,如今的千红院,一个人都看不到了。便是门前的小商小贩,也都走得没影了。
万贞娘心知顾凤凰死在千红院中,原本是有些害怕。只是如今她身上一无所有,便是连件换洗的衣衫也没有,身上的衣服又是湿漉漉的,如何见人?
无奈之下,她硬着头皮走入千红院中。顾凤凰的尸首已经被官府带走,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中惊惧。
她跑入自己房中,却发现房中的橱柜已经被人打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几两银子,已经被人洗劫一空。而自己平日换洗的衣衫,不知道被谁拿来泄愤,撕了个稀巴烂。
千红院中静的吓人,犹如一座人间地狱一般。
万贞娘一个人在里面行走,总觉得眼前有鬼影朦胧,晃来晃去,心中的恐惧简直到了极点。
她硬着头皮走入几个最红的姑娘房间,终于在她们房中找到了两套她们不要的衣衫,把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另外一套带着,准备出去。
她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后面啪的一声响,整个人顿时被吓得僵在当地,不敢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发现地上有一串铜钱。原来那串铜钱是这房中的姑娘用红绳系住,挂在窗前,用来挡煞的。时间太久,那红绳松动,恰好这时候就掉落在地上。那串铜钱挂的太高,居然没有被人发现。
万贞娘又惊又喜,捡起铜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走在繁华的金鼎大街上,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甚为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她仔细点了点手中的铜钱,一共有二十八个。她觉得有些饿了,便去买了三个包子,花去两个铜钱。
吃完包子后,她坐在小巷和大街的交叉口,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她心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就是于冕!
她记起于冕对自己的好,于是,决定去找于冕碰碰运气。也许,于冕肯让自己投靠他呢。他自知出身不好,并没有很多奢望,只希望可以在于冕身边做一个侍奉他的奴婢,有吃有穿便好。
想到这里,她便向人打听了路,来到于府前面。
于府位于中福巷,巷中十分幽静。万贞娘望了望眼前两只避邪的石狮子,心中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便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敲门。敲了半晌,才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前来把门开了。
“你找谁?”老翁见来人是个二三十岁的美貌妇人,却又眼生的紧,不禁问道。
“请问于冕于公子是住在这里的么?老人家,麻烦你帮我通传一声,我是他的朋友,我找他有急事。”万贞娘对老翁恳求道。
老翁看她头发蓬松,脸色青灰,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一时起了同情之心,说道:“姑娘,你要找我家公子,请晚上再来吧。公子出去做事,晚上才会回来。”
“他去了什么地方?我能去他做事的地方找他么?”万贞娘急切问道。
老翁摇摇头,说道:“这恐怕不好。公子去衙门处理公务。你晚上再来吧。夫人和小姐刚从外地回来,公子一定会早些回家的。”
万贞娘望望天空,心中只觉得焦急,便道:“老人家,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到你家中去等公子回来好不好?我求求你,我真的找你家公子有要紧事儿。”
老翁看她可怜,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便随我进来吧。你去客厅之中喝口茶,等着公子回来。你要记住,一定不可以四处走动,也不能惊动任何人。夫人身子刚痊愈没多久,需要静心修养。”
“谢谢老人家。”万贞娘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便跟着老翁进入了于府之中。
于府之中的摆设,与她在千红院见到的大为不同。所谓书香传家,于府的偏厅,便已处处书香清雅。无论是墙上的壁画,还是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散发着一种书香世家的气质。
万贞娘端坐在黄花梨紫檀木椅上,端着温热的茶杯,大气也不敢出。她第一次走入如此庄肃的大户人家,心中难免紧张不已。
她如坐针毡,坐立不安,才过了一会儿,就好像过去很久一般。忽然之间听到老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老夫人,您慢走,小心摔着。”
有一个低沉的女声说道:“老管家,你的年纪却比我还大些呢。莫要总当我是病人,大夫给把过脉,我已经痊愈了。”
“是是是,我只是紧张老夫人而已。”老翁满怀感情说道:“不知不觉间,老爷已经去世整整六年了。我当然要照顾好夫人,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昔日老爷对我的大恩大德。”
万贞娘心想,这便是于冕的母亲,于府的老夫人了。只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十分慈祥:“老管家,你可别这么说。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两人边说着话,边走进偏厅。
万贞娘抬头看去,只见老管家扶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夫人,那老夫人面上爬满皱纹,精神倒也矍铄,只是看上去年纪倒要比老管家还大些。这位老夫人,便是于谦的原配董夫人宛袖(前文犯了一个错误,把于谦的原配错写成张氏了,其实历史上于冕的夫人才姓张,特此更正。希望读者大人们谅解。),她的年纪原本与简怀箴……朱落雪仿佛,只是这些年中,被发配到山西后受尽苦楚,又因思念于谦深甚,才会未老先衰,才五十余岁的人,瞧上去倒仿佛七十许人了。
董夫人转头间,已经看到万贞娘,正欲开口询问,万贞娘早已经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小女子万贞娘,见过老夫人。”
董夫人见到她的打扮,心中很是奇怪,因而说道:“请起。姑娘是……”
老管家解释道:“夫人,这位姑娘是来找公子的。公子不在,她说有急事,我便自作主张,先让她在这里等了。”
“哦”董夫人应了一声,端详了万贞娘一眼,询问道:“贞娘姑娘找我冕儿何事?”
万贞娘支支吾吾了半日,却始终说不出来。老夫人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她把心一横,说道:“小女万贞娘,原本是青州诸城人氏。前些日子曾经蒙于公子相救,铭记在心。小女子一人在京城之中,举目无亲,如今走投无路,特来投奔,希望可以蒙公子收留,做丫鬟仆人。”
董夫人的面色,缓和些许,道:“你莫要伤心。我与我女儿阿柔在山西六年,什么样的苦楚不曾受过?既如此,你就在我府中留下来吧。”
“多谢夫人。”万贞娘面露喜色,扑通跪下来。
“起来吧。”董夫人笑着把她扶了起来。
几人正说话间,于冕已经回来了。他走进偏厅,高声叫道:“娘亲……妹妹。”
董夫人回头说道:“你妹妹今日被唐姑娘带去怀明苑玩儿了。”
“唐姑娘来过了?”于冕眼中顿时露出喜悦的光芒,“什么时候走的?”
老夫人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笑道:“早上你刚走不多久,就来了。冕儿,这位姑娘说是你曾经救过的,如今前来投奔咱们,为娘已经答应让她留下了。”董夫人边说,边指着万贞娘。
于冕乍见到万贞娘,愣了一愣,竟然没有认出她是谁来。等看到她弯眉似月,恍然道:“原来是千红院的贞娘姑娘。一月之期,我竟然给忘记了,姑娘莫怪。”于冕颇为不好意思道。原来,在去南京城的途中,他认识了唐惊染后,很快为唐惊染的飒爽英姿和侠骨柔情所吸引,对别人竟已不太上心了。
万贞娘低眉道:“贞娘怎么敢责怪公子?上回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董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千红院是什么地方?可是茶楼酒肆么?”
“这……”于冕看了万贞娘一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老管家接口道:“夫人,你不在京城之中,你原是不知道的。千红院是京城之中最大的青楼,近一两年才兴起的。听说昨天被皇长公主查到千红院窝藏反贼,老。鸨畏罪自杀,青楼已经散了。”
董夫人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她望了于冕一眼,沉声道:“冕儿,可有这么一回事?”
“娘亲……是,只是我上回去千红院,只是因为看到皇太子进去,怕他出什么事,才尾随进去的。您若是不信,可询问皇长公主。”于冕怕董夫人怒极攻心,忙着和她解释道。
董夫人的面色微霁,手中的龙头拐杖点着地面,和颜悦色对万贞娘说道:“贞娘姑娘,你不必和老身解释什么。我活了这把年纪,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我同你聊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在你身上发现一丝风尘之气,可见你是个好女子。”
万贞娘没想到董夫人会这般同她说话,当即感激涕零道:“贞娘多谢夫人信任。”
董夫人的却话锋一转,说道:“老身虽然信任你,可是我于府说起来,始终是高门大户。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朝中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贞娘姑娘,对不住,老身实在不能留你。我冕儿如今重新得到皇上信任,我不能错行险着,让他受到任何非难。何况,老身虽然老眼昏花,心却是通透的。我瞧得出你对我冕儿有情,只是一来你的出身,二来你比我冕儿年长,三来冕儿已经另有心上人……那便是皇长公主手帕交的女儿唐姑娘。因此,老身绝不能留你。”
万贞娘听完董夫人的话,一颗心在刹那之间变得冰凉冰凉,整个人仿佛掉入千年冰窖中一般。
于冕想出言安慰,却不知道怎么说好。一来,他并不想违拗母亲的意思,他觉得母亲所言,皆为道理。二来,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会喜欢万贞娘,即使没有遇到唐惊染,他也不会对万贞娘动情。当初一时同情贞娘,救下她,心中是有小小的触动,但是却并没有别的意思。
万贞娘的泪水,断线的珠子一般流淌了满脸,她摇头道:“罢了。老夫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就走。”说完,转身便往外面走去。
“慢着!”董夫人叫住她,说道:“贞娘姑娘,虽然我不能留你,却不代表我不心疼你。老管家,你去取三十两银子给贞娘姑娘,让她回乡也好,嫁人也罢,做些小生意也好,就用这些银子做本去谋生吧。”
老管家答应着,就去取银子。万贞娘却回过头来,温柔的面容上第一次蒙上倔强之色,她的眼中隐约含着一丝仇恨,道:“多谢老夫人好意!贞娘心领了!”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老管家拿着银子,问董夫人:“老夫人……这……这怎生是好?”
董夫人看了于冕一眼,道:“冕儿,你拿着这三十两银子,追上贞娘姑娘,送给她吧。她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面,没有银两傍身,总是不好。”
于冕感激地看了董夫人一眼,说道:“是。”便从管家手中接过银子,追了出去。
于冕追到门前,却发现万贞娘早已经不知去向。门前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西风卷起残叶,抛落在地上。仿佛万贞娘从来也不曾来过。于冕叹口气,只得慢慢走回府中。
这时候,万贞娘却从石狮子后面,慢慢走了出来。原来,她看到于冕追出来后,便到石狮子后面躲了起来。她心中对于冕存有爱意,一心想来投奔他,可是董夫人居然因为她的出身而嫌弃她。不许她留在于府。于冕却也不为自己说一句话,想必也是嫌弃自己吧。她觉得一颗心,被深深伤害了。
她走出小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人来人往满大街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以后的日子,应该怎么办?她不断地拷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答案。
手中的铜钱,只有二十五个了。二十五个铜钱,只能买到十二碗馄饨面,或是买到三十七个包子而已。这些食物,顶多够她支撑三五天的。接下来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一时之气,竟然没有收下董夫人的三十两银子。如果有三十两银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足够她两三年有瓦遮头,不用挨饿了。
天色薄暮,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万贞娘把自己的铜钱取出来,放在手中,叹息了好久。终于打定主意,先去买些食物吃,以后再打算别的。
她仍旧去买包子,不敢多买,仍旧只买了三个。买到后,捧在手中,过了好久才吃掉。这时候,金鼎大街上,有些店铺亮起了灯笼,街道上一片昏黄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