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开始写作以来已老了七八岁,这也没有完全虚度,慷慨的人生让我体会到了肠绞痛。跟时间长期打交道不可能不得到新的收获。我只是希望,岁月在献给暮年人的许多礼物中,给我选择一个更容易接受的礼物。但是岁月要我接受的东西,决不会比我从童年起就得到的东西更为可怕。老年人的所有不幸中最令我畏惧的也恰是这种不幸。
我好几次自忖,我在人生道路上走得太远了,走这样漫长的路程必然会遇到不愉快的意外;我觉得,也屡次诉说,应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应该遵照外科大夫开刀截肢的规则,在健康、有感觉的部位切断生命。谁不及时向大自然还债,大自然就会向他索取敲骨吸髓的高利贷,但这些话都是白说。一年半以来我一直处境不妙,却也不像即刻要走的样子,倒使我学会安之若素。我已经与这种肠绞痛的生活作出了妥协,我也发现一些令人安慰、令人希望的东西。人对自己悲惨的处境都会习以为常的,以致没有什么条件严酷得使他无法生存下去!
听一听米西纳斯的话:
就是失去一条手臂,生痛风病,双腿残缺,拔光摇动的牙齿,只要生命存在,我就会感到满足的。
帖木儿对待麻风病人残忍得出奇,实在是一种愚蠢的人道主义,凡他听说哪里有患麻风病人,就把他们处死,据他说这是使他们摆脱痛苦的生活。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就是生上三次麻风病也比死去的好。
斯多葛派人安提西尼病得很重,大叫:“谁使我摆脱病痛呀?”第欧根尼正巧去看他,递给他一把刀子:“可用这个东西,如果你马上要的话。”他则反驳说:“我没有说摆脱生命,我是说摆脱病痛。”
有的痛苦,仅仅只是触及灵魂,对我来说就不像大多数人那么难受:部分出于心理看法(因为世人认为有的事情非常可怕,不惜失去生命也要避开,而我对这些事几乎无动于衷),部分出于意识,对于不是直接伤害我的事情冥顽不灵。我认为这种意识是我天性中最好的组成部分。但是,肉体的痛苦则是实在的,我对此特别敏感。
在我风华正茂的年代,上帝使我长期享受幸福的健康和安逸,从前预感到痛苦便会软弱胆怯,在我的想象中简直不堪忍受,因而实际上我往往害怕多于受伤害。这件事使我愈来愈相信,我们灵魂中的大部分天赋,在使用中经常是扰乱生活的安宁,而不是促成生活的安宁。
我是跟最坏的疾病交上了手,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痛苦非凡、可以置人于死的痼疾。我曾经五六次忍受这种长期难熬的发病,每次我暗中祝愿康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灵魂摆脱死亡的恐惧,摆脱医学不停灌输在我们心中的威胁、结论和后果,一个人还是可以找到支持的力量。痛苦也不是那么尖锐和厉害,会使得一个心态平静的人变得疯狂和失望。我至少从肠绞痛中得到这个好处;本来无法跟一切和死亡取得谅解与妥协,现在肠绞痛使我做到了这点:病痛愈是逼得我走投无路,死亡愈不叫我害怕。我从前是一丝不苟地为着生而生,病痛解除了我对生活的这种理解,上帝有意如此安排:如果痛楚一旦压倒了我的力量,那是催我走向另一个并不见稍好的极端——对死的爱好与期望!
不害怕也不盼望最后的日子。
——马尔希埃
这两种情欲都是可怕的,但是其中一种解药比另一种解药更为方便,唾手可得。
况且,要求我们对病痛抱一种镇定自若、不屑一顾的大无畏态度,我总觉得这种说法虚假做作。哲学研究的是心灵活动,为什么对表面现象也感到了兴趣?哲学应该让喜剧演员和修辞学者去操这份心,他们才是注意我们的形体活动的。哲学应该让痛苦从口头上怯懦地表现出来,如果怯懦不能停留在心房和肠胃内的话;哲学应该把这类不由自主的埋怨,归入叹息、呜咽、心跳、脸色苍白等这类大自然不让我们有控制能力的反应上去。
只要心里不存在害怕,言辞中不包含失望,哲学应该心满意足!只要我们的思想不扭曲,胳臂扭曲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哲学培育我们,是为我们自己,不是为他人;哲学培育我们,是改变实质,不是改变外表。
哲学要改进我们的理解,那就不要控制我们的理解。在忍受肠绞痛的时候,要让灵魂保持清醒,维持惯常的思维,压倒痛苦,忍受痛苦,不要让它可耻地俯伏在痛苦的脚下,战斗使灵魂发热燃烧,不是萎靡颓唐;要让灵魂能够交流,甚至达到某种程度的对话。
处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要我们在行为上瞻前顾后,这是残酷。如果我们心里坦然,表情难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如果肉体在呻吟时减轻痛苦,就让它呻吟;如果身子高兴颤动,让它爱怎样旋转就怎样旋转吧!如果高声怪叫会让痛苦像烟雾似的散去(如医生说这样可以帮助孕妇顺利分娩),或者可以转移我们的苦恼,就让他喊个够。不要命令声音如何如何,但是要允许它如何如何。伊壁鸠鲁不但同意,还劝说他的贤人有苦恼就叫。
“角斗士扬起护手皮套要出击时,嘴里哼哼哈哈的,因为叫喊时全身肌肉绷紧,打出去的拳头更有力量”。痛苦本身已够我们忙的了,不用再去忙那些多余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