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菲茨杰拉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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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末代佳人(3)

如果只看外表,你会觉得从厄尔身上得到的一切信息都是错误的。他戴着一顶插着引人注目的羽毛的绿帽子,穿着一身开衩的时髦而怪异的西服,上面的装饰尽管在电影和广告上出现过,但早就过时了。能看得出来,他找塔莱顿那位熟悉的理发师理了头发,因为一头卷发正整齐地堆放在干净而红润的脖子上。尽管他看上去很寒酸,但却不是有意而为。总之,他的尊容让人觉得正身处工业城市的舞会或者名胜古迹。这种感觉之于艾丽显得更强烈,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大概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厄尔健壮的身材裹上这样的衣服,将是多么令人厌恶。

他带着吹嘘的口吻跟她谈论他现在的工作,他说,等他能轻松自在地赚钱时,他们会生活得很富裕。然而,当他被拽回现实,见识了她的生活,了解了她的条件以后,他终于明白,他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艾丽跟他说了什么,以及她究竟是更加麻木还是更加绝望,我都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她麻利地打发了厄尔——三天之后,他和我一起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

在火车上,厄尔痛苦地对我说:“都结束了。她很独特,她太有教养、太聪明了。她应该跟一个能够带给她富有的生活和尊贵的社会地位的男子结婚。总之,我是追求不到这样一个傲慢自大的人的。”

片刻之后,他又说道:“她对我说,希望我一年之后再来见她,但我不会再来了。如果我是个有钱人,能得到她绝对是一件好事。可是……这种设想不够真实。”

他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了。就这样,在过去的6个月里,他在这座小城的上流场合生活得心满意足。如今想来,这段时间却是如此的虚伪和做作。

又过了片刻,他说道:“你看见刚才有谁上了火车了吗?有两个独自旅行的女孩儿!咱们现在就过去把,去下一节车厢,邀请她们共进午餐。我喜欢穿蓝色衣服的那位。”

我们向那节车厢走去,刚走了一半,他突然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我,问道:“艾丽怎么知道我是电车售票员呢?我可没和她说过这些!”

“我不知道。”

§§§第三章

当我写下上面这个故事时,已经是6年以后了。在这6年的时间里,我在哈佛大学学习法律专业,但之后从事的工作却与法律无关,是制造民用飞机。后来又从事修路工作,有些石头铺成的公路被卡车压坏了,我负责为它们加固路床。

在这整整6年的时间里,除了在圣诞节贺卡上见到“艾丽·卡尔霍恩”这个名字,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时常在炎热的夏季之夜回想起曾经的玉兰花,此时,她会像一股微风,吹到我的内心深处。有一次,一位军中故友问我,那个迷倒万人的金发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我又何从知晓呢?

有天晚上,在纽约的蒙特马特俱乐部,我偶遇南希·拉玛尔,从她口中得知了艾丽的一些消息:她和一个男子在辛辛那提订婚了,而且也去了男方位于北方的家,之后她又反悔,取消了婚约。时隔多年,她美丽依旧,身边依旧不乏追求者,只是没有比奥·诺里斯和厄尔·肖恩的身影。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我得到了比奥结婚的消息,新娘是他在一艘船上认识的。

好吧,6年的创伤就这么痊愈了,6年就这么过去了。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到塔莱顿去,但当我在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小车站遇到暮色中的一个女孩儿时,我突然决定去一趟南方。当时,那个女孩儿穿着崭新的薄纱裙,和一位从我乘坐的火车上下车的男子,坐上等候已久的小汽车,匆忙离开了。

看到这里,我的内心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我觉得,她把那个男子带进了一个夏季的绚丽世界,而这个世界正是我6年前的岁月。那一刻,时间好像停住了,昔日那些迷人的女孩儿如今已经像往昔岁月那样模糊,但她们依然会出现在暮色笼罩的街头。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北方男子对南方的梦想。于是,我给艾丽发电报,告诉她我要来了。然后,我就向塔莱顿奔去。

在7月份的时候,我到了塔莱顿。杰斐逊饭店比我想象的要陈旧许多,有个促进会正在那里聚餐,断断续续的歌声传了出来。听着这些声音,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了俱乐部舞会上的军官和女孩儿。在出租车上,我认出那位司机曾经带着我去过艾丽家。我向他提及往事,他回应说“我当然记得你,尊敬的军官”,这让我有些沮丧,要知道,当时这里有两万个军官。

在塔莱顿的3天是令我难以忘怀的3天。我觉得,经历了人生中漫长的6年时光,艾丽曾经的光彩应该有些削减了,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事实上,她的脸庞依然美丽,身材依然迷人,让人忍不住心生轻抚的欲念。

但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错觉,她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很快我就发现,至少在行为举止方面,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她说话的声调不再是高傲的,随之消失的,还有战争发生之前使她容光焕发的迷人姿态和语言暗示。现在,她已经不是那样了,她只是始终带着有些失望的微笑,用新的南方口音谈笑风生。她不停地说笑,以至于让人们顾不上思考——思考现在,思考未来,思考她自己,还有我。

后来,我们去参加一对年轻夫妇的家庭聚会。在那场喧闹不已的派对上,她成了众人瞩目的主角,虽然已经过了19岁的年纪,但她却显得前所未有地吸引人。然而,这时的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逃避烦恼的小丑。

“你知道厄尔的一些消息吗?”第二天晚上,我们去参加俱乐部的舞会,走在路上时,我主动问她。

她有些严肃了,说道:“没有。我总是想起他,他……”

她犹豫了,不再说话。

“他怎么了?”

“他是我爱得最多的人,但这是骗人的,也许我并没有真正爱过他,否则我一定会坚决地跟他结婚。是这样吧?”她看着我说。

之后,她又补充道:“最起码,我不会再那样对待他了。”

“不可能。”

“是啊。”她有些迟疑地表示赞同我的意见。

突然之间,她的情绪急剧变化,轻浮地说道:“你们北方男人怎么总是欺骗我们南方女孩儿啊!我们真是可怜透了!”

一到俱乐部的舞会现场,她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条变色的蜥蜴,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是又一批新人,在个人声望方面,他们远远比不上我认识的那一批人。他们中间的女孩,也没有像艾丽那样拥有热烈而矜持的气质,她们甚至比不上她的一半。

大概她也意识到了这些,因此试图追随以往的岁月,以便逃避现在的这种氛围,这让她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或者一个孤芳自赏者。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丢掉了曾经自己掌控的局面的,但我知道,她高估了自己,下错了赌注。她狂热的天性犹存,而且威力不减当年,即使比她更有青春活力的女孩儿,都没有她吸引的男子多。也许她不知道,这种狂野的天性正是她失败的原因。

就像6年前的炎热夏天的夜晚,我从她家告辞出来的情景一样,我带着一种玉兰花香气般的记忆,回到了宾馆。直到我在宾馆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时,我才明白过来:我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了,而且爱得如此投入和炽烈。虽然我和她并不是时刻都有默契,但不可否认,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我认识的最有魅力的女孩儿。

第二天下午,我把前一晚的感受告诉了她,向她表白了我的爱意。当时是我已经习惯了的夏天的午后,在她的光线昏暗的书房里,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天呐!不行的,我们不能结婚。”她吃惊地叫嚷道,“我可没有用这种方式爱上你,一直都没有。其实你也不是真的爱我。本来我不打算这么早告诉你,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本不想公开这个消息,因为我曾经订过两次婚。”

她大概是突然意识到我会因此而感到伤心,于是继续安慰我说:“告诉我,这些都只是你临时的念头,立刻就会消失,是这样吧?况且,你该知道,我是不会和北方男人结婚的。”

“那么,他是谁?”

“一个萨梵纳人。”

“你爱他吗?”

“当然啊。你想要我怎么说呢?”

说完这些,我们笑了。

看得出来,对于那个萨梵纳男人,她没有先前对那些男人那样的怀疑,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不允许自己怀疑他。这像极了其他女孩儿的反应。我清楚地知道,她对我是真诚自然的,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愚弄和做作。她能真诚自然对我,是因为她没有把我视为追求她的人。她很了解自己,因此,她不会相信一个从来都不敢否定和批评她的人,会是真正爱她的人。这就是她所理解的“真诚”。如此看来,她会觉得康比、厄尔这样的人更可靠,和他们在一起更有安全感,因为他们无法评判她那颗伪装成高贵的心。

“好吧。”我说道。我突然觉得,我的口气就像是允许了她和别的男子结婚似的。

之后,我继续说道:“陪我一起做件事,可以吗?”

“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太好了,咱们去我的营房看看吧!”

“哦!亲爱的,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啦。”

“我只是想去看看。”

我们走到城里,在饭店门口坐上出租车。司机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说道:“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尊敬的长官。”

“没关系。你就只管往前走吧。”

20分钟之后,车停了。这里是一片宽敞的土地,被开垦成了棉花地,种着几棵稀疏的云杉。我感觉很陌生。

“要去对面冒烟的地方吗?”司机问我,“那里是新建的州立监狱。”

“不了。一直往前走吧。我只是想看看我住过的营房。”

当年的一个不起眼的赛马场的看台还在荒地上,但已经坍塌了。我想找到一些旧日足迹,但却是白费心思。

“一直往前走,经过树林以后,向右——不,应该是向左转弯。”我告诉司机。

司机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

“噢!亲爱的,你不会找到任何东西的,”艾丽说,“那里已经被建筑队拆光了。”

汽车慢慢地向前移动,应该就是这里了。

“好了,停吧。我要下去了!”我突然说。

我没有让艾丽跟着我下车。她坐在车上,任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看上去更漂亮了。

这里的确是我们中队的营房,对面就是聚餐的地方。

我走进齐膝高的灌木丛,想要寻找我年轻时候留下的痕迹。然而,我能找到的东西,除了破木板和烂瓦砾,就是已经生锈了的番茄罐头盒。司机此时看我的眼神,终于流露出谅解之情了。

正当我努力辨认那片曾经很熟悉的树林时,天慢慢变黑了。

“人们已经在重建赛马场了,”艾丽冲我喊道,“塔莱顿就要恢复往日雄风了!”

我仔细观察眼前的树林,终于发现,它并不是我熟悉的那片树林。因此,我只能确定,曾经那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地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一个月以后,曾经的艾丽也要消失了。美国的南方之于我,就是空白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