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康熙、雍正、乾隆时代的学术比较重视实证和考据,有汉代学者治理儒家经典的色彩,学风稳重朴实,所以又称之为“汉学”或“朴学”。饱学之士总喜欢在文章中表现自己一肚子学问,对他们来说,骈文自然是最理想的文体。我们在前面曾经提到,骈文重视使用典故,讲究声调的抑扬顿挫,在对仗方面很能显示文字技巧,华美的辞藻也很能显示作者的满腹经纶。在重视考据的汉学兴盛之际,适应着文人学者们的需要,骈文创作再次呈现出繁荣的态势。清代著名的骈文家袁枚曾经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说:
散文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骈文废则悦学者少,为文者多,方乃日敝。
创作骈文,一定要有相当深厚的学问基础,单靠空谈心性是不行的。袁枚的话言简意赅地指出了骈文写作同学问修养之间的密切关系。当然,这只是从宏观的方面得出的结论,乾嘉汉学的兴盛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氛围,让骈文再次受到欢迎和重视,可实际上清代一流的骈文家并不都是一流的考据派学者,学术风气会深刻地影响到文学发展的走向,但这种影响是间接的、曲折的,两者并不完全等同,这一点还是需要特别说明的。
清代骈文在艺术上兼具了六朝骈文和唐、宋骈文的风貌,所以现代的文学史家认为清代骈文作家中有所谓“六朝派”、“三唐派”等派别,但清代骈文无论相对六朝还是晚唐、两宋而言,都有其新变,形成了足以代表当代特色的艺术特征,如果是单纯的模仿或复制,就很难称为“复兴”,所以文学史家也提出清代骈文有“博丽派”等此时独有的艺术流派。
伴随着骈文创作的繁荣,骈文理论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骈文理论的进步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骈文选本的大量出现。比如李兆洛的《骈体文钞》、王先谦的《骈文类纂》等,将历朝历代的骈文精品汇总于一书;再如吴鼒的《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王先谦的《十家四六文钞》等,则是专选本朝名家名作。学者选择前代或当代的骈文名篇,汇成一集,本身就是在为骈文张目;另外,他们通过选本的序言、作品点评等多种形式,也可以充分发表对骈文创作中各个环节的理论见解。
其次,清代的骈文理论专著也非常可观。宋代学者开始用随笔或札记的形式对骈文发表评论,把这些评论汇集在一起,一般都称之为“四六话”。清代学者继承了这种传统的形式,虽然未必都叫“四六话”,性质上却没有什么差别。比如陈维崧有《四六金针》、彭元瑞有《宋四六话》、孙德谦有《六朝丽指》、孙梅有《四六丛话》等。
很多清代学者有意抬高骈文的地位。唐宋古文运动以后,古文成了文章正宗,苏轼曾经说,韩愈的古文具有“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劳,在古文家眼里,骈文就是“八代之衰”的代表。但毕竟“物极则反”,古文也有盛极而衰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元、明以来的古文总是离不开程朱理学思想的束缚,总是喜欢空谈儒家义理和心性,没能在唐宋古文的基础上取得进步,所以逐渐丧失了吸引力,清代的文人学者转而又对形式华美的骈文发生了兴趣,满心要替骈文再次夺取文坛上的正统地位。清代中期的朴学家李兆洛和阮元,在这方面最为积极踊跃。李兆洛编选了《骈体文钞》,是要继承南朝萧统等人编纂《文选》的传统,扩大选择的范围和数量,目的就是同桐城派古文家姚鼐所编选的古文选本《古文辞类纂》相对抗,甚至取而代之。李兆洛给他的这本书写了一篇长序,阐发《周易》中阴阳、奇偶相互为用的道理,在调和奇、偶的同时,把骈偶作为侧重点。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兆洛达到了他的目的,《骈体文钞》和《古文辞类纂》一样,都对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几年里,上海古籍出版社几乎同时把两部书都给予再版,就足以说明两书直到今天还各自有其价值,还在共同发挥着作用。李兆洛之后,又有阮元更坚定地为骈文鼓吹,为骈文争正统,要数阮元的呼声最高。阮元写过《文言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与友人论古文书》、《四六丛话序》、《学海堂文笔对策》等一系列文章,大抵也是把《周易》作为理论根据,认为文章必得有韵,文章必得对偶,这才是“文”的本质特点。阮元的这些文章虽然理直气壮,却也不免把“文”的范围限制得过于狭窄了。历史上有那么多抒情写景的名篇,既不押韵,也不对偶,如果不算“文”,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但是阮元政治地位高,又是学界名流,拥有众多的门生弟子,一呼百应,一时之间的声势似乎也不在桐城派之下。
纵观魏晋南北朝到清代之前的中国文坛,散文、骈文总是在此消彼长的形势中向前发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了清代,似乎就变成了东风、西风同时吹,骈文、散文各有一套,都在发展,这或许是清代文章的一个特点,应当说也是个优点。
我们把顺治、康熙时代算做前期,雍正、乾隆、嘉庆算做中期,道光以后算做后期,无论哪个时期,都可以说是骈文名家、名作辈出。毛奇龄、胡天游、陈维崧、吴绮是清初名家;邵齐焘、孔广森、汪中、洪亮吉、孙星衍、袁枚、杨芳灿、吴锡麒、彭元瑞、彭兆荪代表了中期创作的最高成就;王闿运、李详、孙德谦、钱振伦、张之洞、李慈铭等人则是后期名家的杰出代表。这些作家学习、效法的对象有所不同,在艺术风格上自然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流派。毛奇龄、邵齐焘、汪中、洪亮吉、王闿运等作家学习六朝骈文,六朝是骈文刚刚趋于成熟的时代,风格比较高古,他们的作品也有这种特色。吴绮、陈维崧、袁枚、吴锡麒、钱振伦等人把唐代骈文作为效法对象,其中吴绮、钱振伦又专门学习李商隐。唐代骈文较之六朝骈文,对偶、声律规则更加严格,形式越发整齐,多少还有些板滞,这些作家大抵能够取长补短,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再如彭元瑞、张之洞专门学习宋人四六,宋代骈文汲取了古文的长处,句子大体上对仗,却比较明白显豁,没有前代骈文那么刻板,不过主要用于奏疏等行政公文。六朝派的骈文作家崇尚高古的趣味,在他们看来,唐代骈文已经不足取法,宋代骈文就更不在话下了。如果从年代上看,清代中期的骈文成就算得上最高,这个时期的作家从数量上看也比较多,创作氛围显得最热闹。
说实在的,由于形式上的特殊要求,一般的骈文的确比较难读。我们这里不对清代骈文作家作过多的介绍,只给大家推荐一位堪称翘楚的人物——汪中。了解了汪中骈文的成就,清代骈文的精华也就领略了大半。
汪中(1745—1794),字容甫,江都人。他与绝大多数清代学者不同,出身贫苦,通过苦学而成为走在时代前列的大学者。他七岁死了父亲,母亲在缝衣店干活来维持家人的生计。因为贫穷,汪中没有机会上学,就跑到书铺里去给人家当学徒,借着帮人家卖书的机会,刻苦自学,遍读经史百家。好在汪中天资很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虽然小时候没有受过正规的学堂教育,靠着在书铺里日积月累,竟也打下了扎实的学问基础。
二十岁的时候,汪中补了诸生,到扬州安定书院进修。当时安定书院的主讲是大学者杭世骏,他对汪中的人品、学问和文章都极为赞赏,但汪中因为同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并不愿意离开家乡扬州进京考试,所以一生都没有取得功名。扬州虽然地方不大,却是清代的文化重镇,这里相继出现过一大批造诣精深的一流学者,比如王念孙、王引之、焦循、阮元、刘文淇等,长期以来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学术风格,既不同于吴派学者的默守,也不同于皖派学者的专精,而是追求会通,以宽广的胸襟气度和学术视野为后人所称道,被称为“扬州学派”。汪中虽然早年没有离开过扬州,学问和视野却没有受到限制,大概主要得益于扬州浓厚的人文环境的滋养。
在清代,没有科场功名的人很难正式进入官场。可当时的行业远没有现在那么多,除了官场以外,文人没有多少出路,于是汪中就去给官员做幕僚。有学问而没功名,本来就是一种很压抑的事,汪中不仅有学问,还有才气、有性情,可偏偏只能给权贵做幕僚,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不说,还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写文章也要用人家的口气,这又是一层压抑。平庸愚钝之人倒还罢了,有才情的人在重压之下往往都会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平之气,难免要发发牢骚,要骂人。汪中大概比较喜欢发牢骚,喜欢当众骂人,所以得了“狂傲”的名声。学者卢文弨算是能够理解汪中的人,他说大家都说汪中狂,实际上他并不狂,意思是说汪中内心的痛苦并没有被世人所理解。
汪中历来被文学史家推为清代骈文家里的第一人。首先是因为文章风格高古渊雅,这是学问深厚的表现;其次,汪中的文章还充溢着一股不平之气,在其他清代学者的文章里面极少见到,这大抵是由他的坎坷遭际造成的。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汪中骈文中的不平之鸣,在众多清代文章家中显得特别耀眼。比如乾隆五十一年(1786),汪中四十三岁的时候,他写过一篇《自序》,诉说自己大半生的不幸遭遇,其中的郁郁不平之感,跃然纸上,感人至深。
南朝梁代的刘孝标也写过一篇《自序》,他把自己同东汉时代的冯衍相比,说是相同之处有三,不同之处有四。所谓三个相同点,一是高风亮节,二是生不逢时,三是家有悍妇。四个不同点是什么呢?第一,冯衍位高权重,自己却穷愁潦倒;第二,冯衍膝下有子,自己却没有子嗣,孤苦伶仃;第三,冯衍老当益壮,自己却年老体衰,如同风中残烛;第四,冯衍虽死,名声不朽,自己一旦亡故,则声尘寂寞,不会再有人知道。汪中的《自序》,也袭用了刘孝标的手法,不直接叙述生平,而是处处同刘孝标相比,从对比中显示自己的不幸之深。刘孝标之于冯衍,有三同四异,汪中之于刘孝标,则有四同五异,悲苦自然比刘孝标更进一层。正是因为文章所抒发的是一种不平和抑郁之气,所以文笔也显得挺拔、飞动,一气贯穿,毫无板滞之感。比如文中写他与刘孝标的不同之处云:
孝标生自将家,期功以上,参朝列者十有余人;兄典方州,余光在壁。余衰宗零替,顾影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此一异也。
孝标倦游梁楚,两事英王。作赋章华之宫,置酒睢阳之苑。白璧黄金,尊为上客。虽车耳未生,而长裾屡曳。余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此二异也。
孝标高蹈东阳,端居遗世,鸿冥蝉蜕,物外天全。余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余,寄命东陵之上。生重义轻,望实交陨。此三异也。
孝标身沦道显,藉甚当时。高斋学士之选,安成《类苑》之编,国门可悬,都人争写。余著书五车,数穷覆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此四异也。
孝标履道贞吉,不干世议。余天谗司命,赤口烧城。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此五异也。
汪中的骈文,不限于效法一朝一代,而是广收博采前代骈文的艺术精髓,在这个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色彩。学者刘台拱说汪中骈文能够“钩贯经史,熔铸汉唐,宏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这个评价是很恰切的。汪中有一篇《哀盐船文》,称得上是清代骈文的压卷之作。乾隆三十五年(1770)十二月十九日夜,江苏仪征沙漫洲港口停泊的盐船突然发生火灾,烟尘涨天,呼号动地,一夜之间,火灾毁坏船只一百三十艘,烧死、溺死一千四百多人。汪中把事故的惨状在这篇骈文里给予了真切、动人的表现。文中写道:
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而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济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