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2000年11月9日《南方周末》上沈昌文公的《回忆读书》一文,浮想联翩,感慨系之。那些年的《读书》,实在是一个亮点,如果不说是一朵月月开放的奇葩的话。而且,现在回想起来谈起来给人以俱往矣的不胜今昔之感。
沈公总结说,或者更正确一点沈公与吴彬同志共同总结说,办这个刊物的经验是三无:无能,无为,无我。这就把问题提升 (按:“提升”云云这是港台说法,其实我们的习惯是说提高)到老子哲学上来了。
《道德经》上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没有比用出版家编辑家作例子更能说明老子的这个绕脖子的命题了。出版家编辑家只有进入兼收并蓄的“无”的状态,即无先入为主,无偏见,无过分的派别倾向,无过分的圈子山头(有意或无意的),无过多的自以为是与过小的鼠目寸光,无太厉害的排他性,无过热的趁机提升自己即为个人的名利积累的动机,才能兼收并蓄来好稿子,也才能真正团结住各不相同的作者,才能真正显出一种恢宏,一种思稿若渴一种思贤若渴的谦虚和真诚,才能具有相当的凝聚力吸引力容纳力——港台说法叫做磁性。
有时候,一个很好的很可爱的很纯洁的很用功很执著认真的学者却硬是做不成一个好出版者好编辑,就是因为他们太“有”了,他们有“有”的功夫——有定见,有一派或一种观点,有很强的学派烙印和思潮色彩,有来历有渊源有自己在学术思想上的固定位置或预期的固定位置,有一拨学友一拨以类聚以群分的应和者配合者合作者切磋者,他们更有自己的个人的学术活动学术预期学术名望学术项目学术出访学术时刻表与学术自信和学术风格学术个性,他们是“这一个”,他们习惯于做独胆英雄,他们习惯于单挑独鸣,与众不同,与俗鲜谐,自成一格,放在哪儿都显出个人的光芒来。
然而编辑与出版更多的是一种组织工作,群体的工作,服务即侍候人的工作,太“有”了就干不成了。上述的那些清高和自爱的学人们则没有至少是缺少“无”的功夫,他们从不把目光注视到自己的“无”上。他们不可能虚怀若谷地去团结作者服务作者,他们自己就是优秀的作者,他们凭什么跑来跑去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自身就是行家里手,凭什么再去请教别人倾听别人?他们的师长、同学、同行、同道、私淑弟子至少是跟随者信奉者崇拜者已经很多很多,何必再去扩大作者的队伍与上心维系原有的队伍呢?像“读书服务日”这一类劳什子,清纯优秀的学者们是不屑于去做的。
这里所说绝无扬编辑而贬学者之意。学者有自己的无,不跑腿,不看人眼色,用不着太左顾右盼也用不着四面八方统筹兼顾,不费太多的时间做行政公关方面的俗事,也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不论你是泰山压顶还是蛤蟆闹坑,能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条道走到黑;这样,才能我行我素做得成学问成得上至少是希望成为一代学人的代表人物,最后还能成为一代宗师一代昆仑。这样也才能明辨是非,臧否清晰,党群伐异,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这样的好学者也许可以对学术思想思潮本身做出精彩的贡献;他们也许能写出好文章写出好书;也许他们能提供一种独特的声音独特的角度;也许他们能编好一种学派刊物学派丛书或者同仁刊物流派丛书,但是他们无法像三无人士沈昌文吴彬一样编出那样的宽阔、影响和质量来。
有之以为其利,无之以为其用。老子的这一命题用在这里就是说, “无”并不真是什么都没有,你找几个大草包,别说编《读书》,就是编《麻将指南》也不会编得好的。他们的“为其利”的“有”是有追求,有操守,有容量,有热情,有大的思路,有服务精神,敬业精神。他们是有一种真正珍惜编辑这个事业的态度的,他们不玩票,不会采取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的高雅姿态。(后来事实证明有些这样的人一点也不高雅,而是不择手段。)不让他们编了,他们确实很失落很悲哀,这是不可以嘲笑的。当然,为其利还因为有前辈和有关领导的支持爱护,有沈文中提到的众师长和同仁的支持,有这么一个刊物,有三联书店的影响和领导,更有以北京为基地的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各地奋起效《读书》之尤者多矣,都有不小的成绩,但是整体上看,差多了,原因即在此);如果这些主客观条件都是无,你还能闹出个啥来?
有了上述这些好条件,那就看你能不能无之以为其用了,不能无之而是太多的主观性自我性,就会把好端端一个利,一个已有的“有”渐渐糟蹋掉。
有之以为其利, 无之以为其用,说明的有与无的互补关系,叫做“有无相生”。还可以说,“无”是“有”的一种存在方式,是“有”的一种升华。“无”是一种趋向于零的心态,并不就是零。那么趋向于零的心态又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一曰以无限大的“道”作为参照,就会有极大的胸怀。如果以零作参照而只有极小的胸怀,就只能趋向于无限大了。二曰这种无是一种弹性,不是刚体的不可入性。三曰容受性,如老子讲的,一所房屋,因为它的四壁之内是无,才能使用,反过来说,如果你的心胸的库房已经满满堂堂,必然丧失了一切容受的可能。四曰服务心态,自己既然是无,其用便在于为众人的有服务。最后是无我状态,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也不可能绝对无我,然而,老子说得好,无私,故能成其私。太私了呢?便只能闹笑话啦。叫做:有到无处渐应手,有到无时正得心。叫做:无是一种大有真有的状态;更是一种真有万有而不是私有独有的契机,是万有的生长点万有的源泉——是故有生于无并且有无相生,是有的最高形式。马恩也是这样论断的,无了产才有未来,无了锁链而将拥有全个世界。治大国如烹小鲜,何况办一个刊物乎?
沈昌文和沈以前的《读书》诸君,其实办刊物办得平平淡淡,状态似是老农收麦子,麦子熟了收割就是啦,这就近于无为了。来了好稿子,有时候带着泥巴带着草屑照用不误就是了;有一点点辛苦,但算不上什么大事。而撅着腚努着劲捶着胸急赤白脸割麦子的都是力巴头。力巴也没关系,肯于学习肯于继承一切好的东西就大有希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说明无其实也可能即是一种有,承认无知其实正是一种知,换句话说真正的知必然认识得到自己某方面的无知, 自知之明恰恰是最可爱最难得的知。而最可怕可厌可笑的是明明无知却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强不知以为知,是一种愚蠢更是一种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罪过。
无能云云,一种是真无能并承认自己无能,这是中上。有一定的能力但更看到自己的无能方面,从而团结和聚集所有的有一得之见者,并把他们的力量集中起来发挥出来,这是上上。自己有能并从而以自己为中心搞自己个人的一套,虽然自己有所建树却失去了助力失去了磁性;这是中下。而自己无能,偏偏作有能状作教训旁人状呢,那就是下下了。
用抽象一些的语言来说,上善以有为无、存有用无、知无守有;中善以无为无,无用无害无咎(这是无的低级状态);下善以有为有,终无大用(这也是有的低级状态);甚恶以无为有,欺世盗名,害人害己。
至于“无我”,对于某种类型的人就更痛苦更困难一些了,呜呼,三无亦大不易矣,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