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11年的上海。
在这个故事开始叙述的时候,有好几件事差不多是在平行在发生着:
在十六铺附近,一家新式的剧院就要开张了。
在四马路上,一家以说书唱曲作为门面的旧式妓院,随着世风的变化,不得
不摘下还涂有一层文雅漆面的“书寓”招牌,直接以出卖色相的“长三”来面世了。
在老城厢的一所客宅里,一位被困在旅途中的神秘老人正在考虑下一步将何去何从。
而所有这一切,在起伏动荡的国家大变局面前,似乎都成了可以被忽略的小事。整个十一月,市民们都被武昌起义的消息牵动着。
一大清早,报贩子们刚从报馆林立的望平街上领到报纸,就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兴奋地穿行着叫卖:“看报看报,武昌起义今已一月,军政府发表宣言……”这条名震中外和世界呼吸相通的街巷,长不过五六十丈,在它和汉口路的转角,矗立着两座大厦,坐北朝南的是《新闻报》,坐西朝东的是《申报》。但在此刻,传播武昌方面消息最有力的却是《民立报》。在《民立报》报馆外的墙上,刚刚贴出的关于武昌起义战况的大字快报,使得路人翘首,万人云集,交通为之堵塞。最新的消息是:“武昌军政府发表宣言,倡义天下,陕西、湖南、江西、江苏、贵州、安徽……纷纷宣布脱离清政府,满清统治正陷于土崩瓦解之中!”
街角人群中,有两个外地人也在这里探听消息。他们互相看看,又看看街上热闹的人群,表情惶然,心情也惶然。当报贩从身边经过里,叫张荣的那个手里数出几个铜子:“买张民立报。”
报贩看了他一眼:“小银三角!”
另一个叫李富的道:“怎么涨到三角啦?”
报贩白他一眼:“三角就便宜你们了,消息最抢手时还卖到一元了呢!”
李富不满地道:“上海这地方,怎么这样呢?一份报纸,价钱一天一个样,还有点规矩没有?”
报贩不耐烦地:“快点快点,侬买不买?”
“算了算了,明公公还等着看消息呢!”张荣只得加了钱,买下了报纸。和李富匆匆而去。
和望平街同样热闹的地方是大新舞台。这是当时海最新式的舞台。与旧时茶馆式的戏园不同,这个剧场已经有了现代舞台的基本格局。当望平街白天的热闹平息下去之后,大新舞台夜间的热闹便升腾了起来。但为了保证晚上观众席里能抛出足够的叫好声,此刻,台上演员们正在练习着火爆的开打。
大新舞台的老板刘怀仁坐在台下观众席的前排正中,正在指挥着人手把两个新做成的对联条匾挂上两侧的舞台台框。挂好后了,他拍手朝台上喊道:“月樵,潘老板,你来看看这付对子怎么样?”
潘月樵不愧为当时上海挂头牌的武生,一个跟头就从台上翻了下来,站定了一看:“`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好,确实好!这对子谁给你写的?汪笑侬?”
“还有谁?自然是汪笑侬汪大头。你们两个,一文一武,是我大新舞台的台柱!有了你们这两根台柱子,再有了这一付好对子,这上海滩上的戏,就有得我唱啦!”
“刘老板,听说贵公子要从国外回来啦?”
刘怀仁一笑:“我老啦,做不动啦,刘家的生意往后就要靠恭正小儿啦。”
潘月樵说:“好几年不见,我还真有点想他,他什么时候到?”
“船期就在这一两天。”
潘月樵两边一望:“哎,笑侬兄呢?今天挂他写的条匾,他倒不来。”
刘怀仁笑道:“他性情潇洒,不像你持身严谨,今天无事,早被一帮文人朋友邀到四马路上寻开心去了。”
和望平街报馆林立一样,四马路上青楼毗连,这是上海著名的花街。
一处门楼前挂着一块牌匾:“清和书寓”。后面是一排妓女的艺名。这块牌匾
表明了这些妓女身份是书寓先生。
但是现在,两个伙计正登梯而上,要把这块原来的匾额摘下来。准备新换上去的匾额就在木梯下面放着。上书:“清和坊”三字。
这动静引得几个街头的瘪三从弄口闻风跑来:
“快点快点,快点去轧轧闹忙。”
“有啥闹忙好轧?”
“侬勿晓得,清和坊书寓改长三了。”
“啥叫长三?”
“长三吗,就是明码标价,今后这里面的先生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出局一次,一律收洋三元。简单来兮,方便生意。”
“这和过去叫书寓有啥不同啦?”
“叫书寓嘛,就是她们还要面子,号称卖艺不卖身,客人进去是听书的。有多少人喜欢听书啊,真要听书,不如到书场戏园去了。现在改叫长三嘛,就是只要三块大洋,什么都肯卖了!”
清和坊楼上。妓院老鸨桂芳姐和小先生韩如冰正临窗而立,从窗里望出去可
以看见伙计把那块书寓的牌匾从上面摘下来。下面小瘪三的议论正好传到她们耳朵里。
韩如冰心有不甘地:“桂芳姆妈,这块书寓的牌匾怎么看都比长三好,你真的要换掉它?”
桂芳姐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嫌长三堂子不体面,书寓嘛,毕竟是听书的地方。文雅!长三么,直来直去,总有点像人肉铺。可是如今世事动荡,俗人多雅人少,还有多少文人雅客能静下心来听书品味,所以书寓也就开不下去了。做生意的人总要识时务,别家都改了长三,我也只好改。长三总比么二要好吧。”
韩如冰幽幽地:“那么说,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也要改了?”
桂芳姐不禁摇摇头:“看来我是真把你宠坏了,快把你宠成良家女子了。傻丫头,说是卖艺不卖身,青楼女子有几个是真正不卖身的?只不过要等个好价钱、好买主罢了。”
“这么说姆妈迟早也是要卖掉我的了。”
桂芳姐叹道:“漂亮女人的毛病就是命比纸薄,心却比天高!”
韩如冰的眼泪垂了下来:“早知如此,姆妈又何必请人教我读书唱曲,琴棋书画呢?不学这些东西,也就没有了非份之想,不过是一个活的物件,鸡叫随鸡,狗叫随狗也就是了。可是……”
桂芳姐道:“其实,这个清和坊我早就可以不开了。我家王鼎松王老板在法捕房里已经做到了探长,不缺吃穿用,我享享清福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一来是舍不得你们这些从小养到大的女孩子,我要是关了张,你们到哪里去?到别家堂子里去,别家姆妈还会把你们当女儿待吗?再说,我也不想全靠男人过生活,是我指点他发了财,也发了迹,他也说他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全靠我的帮夫运,现在他帮里的徒弟们见了我也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正宫娘娘,可是我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饭碗心里才稳当。”
韩如冰恳求地:“桂芳姆妈,你就不能不改长三吗?”
桂芳姐:“既然要做这门生意,总是要能赚钱才行,不能赔钱吧?妓院毕竟是妓院,不是书院。像你这样把一门心思都放在说书唱曲弹琴下棋上的书寓先生,在上海滩上也快成为绝唱了。”
韩如冰低眉道:“这不都是姆妈刻意培养的吗?”
桂芳姐又叹口气:“看在我们母女的情份上,我就破一个例,让你当清和坊后最的一个书寓先生吧!”
韩如冰的眼睛抬了起来:“真的?”
这时候鞭炮响了起来。长三堂馆“清和坊”的牌匾,代替了原先的“清和书寓”。
上海老城厢中的某一宅院里,老太监明公公从外面回来的张荣手中接过报纸,看了一下,叹道:“大清啊,这回可是真的撑不下去了!”他叹息时的表情,更显出了他风烛残年的晚景。
张荣问:“明公公,我们还去武昌吗?”
明公公看他一眼:“还能去吗?”
李富问:“那我们回京城?”
明公公思考着:“看这架势,等我们回去,大清这棵树也倒了。树倒了,我们这些猢狲还有好果子吃吗?”
张荣问:“现在困在了这上海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怎么办呢?”
明公公沉吟半晌,呛咐李富:“你再去一趟望平街,把各种报纸每样都买一份来。”
李富应诺出去了。明公公从他睡觉的里间拿出一只小箱子放在桌上,对张荣道:“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走远了?”
张荣出去张望了一下,进来回话道:“他已经去了。”
明公公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发他出去吗?”张荣摇摇头。明公公道:“我有事要对你交待,你心里要有数:你是太监,是我的心腹!他只是个随从,内外有别,懂吗?”
张荣点点头:“公公交待了,我就有数了。”
明公公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箱锁,掀开箱盖,箱里装着的珠宝一下子耀花了张荣的眼。明公公那只枯瘦的手把珠宝抓起放在一边,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大迭银票。
他抬眼看着张荣:“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吗?”
张荣有些拿不准地:“银票?”
明公公点点头:“知道这些银票的数目吗?”
张荣摇摇头。明公公沉吟道:“不算那些珠宝,这是一百万两银子!本来是要送到武昌去的,现在去不成了,就都在老朽手里捏着呢!我们为大清效劳一辈子,连男人的根本都献出去了,如今危难之时,用这些钱给自己留个后路也不为过吧!”
张荣看着他:“明公公说得是!”
明公公仰天长叹:“大清看来要完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即便是为大清殉葬,死前也得乐和乐和吧,张荣啊,我要带你们出去领略领略这上海滩的风景!”他郑重地指指那只箱子:“不过这件事,只有我知,你知。对李富那小子,必须要防着,不能让他知道!”
“好吃吗?”在老正兴菜馆里,明公公面前摆着一大桌丰盛的菜肴,他面目
慈祥地看着张荣和李富大快朵颐,自己只是偶尔动动筷子。
张荣边吃边点头:“好吃好吃!”
“比京城的伙食如何?”明公公问。
李富开心地:“说真话,我觉得在上海这地方做个有钱人,比在京城里当个王公大臣活得还滋润。就说这桌菜吧,我在京城办差的时候还真没有吃过。”
张荣掀起一个小蒸笼盖:“别的不说,这可全是又新鲜又热乎的。可在宫里呢,皇上太后的饭从御膳房传过去,早凉了菜啦!再说上海人这东西的做法也和宫里不一样,你看这么小的包子还做了这么多道折子!”
李富挟起一个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哎哟!”不仅烫了他的嘴,喷出去的汁还溅到了张荣脸上。
张荣一边擦脸一边说:“你小心着点!”
明公公乐了:“这是上海的小笼包子,不能像京城的厚皮包子那样下口就咬。你得先咬开个小口,把里边的汤汁吸喽,再下嘴咬。”说着,自己做起了示范:“你们看,这样,就对了。”
张荣佩服地:“您老怎么知道这么多?”
明公公得意地:“见多才能识广呗,当年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就跟着中堂大人到上海来为宫里办差。上海不是个做官的好地方,可是个做生意和过日子的好地方啊!”
酒足饭饱后,明公公一行三人便装走在四马路上。路边一家家相挨的妓院,艳帜高张。
张荣很好奇:“这条街好热闹,可热闹得有点儿—不一样。”
李富说:“这是花街。”
“花街?怎么也没见着店面里头摆放花呀?”
明公公笑道:“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六妃,民间没有。可民间有野花盈路,香粉沿街。只要有钱,就可以尽享软玉温香。有时候啊,连皇上爷也忍不住要到民间的花街来偷上一嘴呢!”
张荣懂了:“哦,这儿就是京城里的八大胡同。”
一个龟奴扛着出局的妓女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妓女在龟奴肩上朝路人俏笑着。
张荣大惊小怪地:“看哪,那个女的怎么骑到大老爷们头上去了,成何体统?”
明公公一笑:“少见多怪!这姑娘,是被人叫局去了。”
张荣不解:“叫局?”
忽然李富大叫了起来:“我的妈呀,这是什么玩艺儿这是?怎么就这样在大庭广众面前……张挂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街边墙上贴着一大幅香艳肉感的招贴画。
明公公却早已阅尽了世间沧桑:“宫里宫外两重天,京城上海是两块地儿,今后咱们要留在上海过日子,稀罕玩艺儿有得你们看呢!”
清和坊内。兰室弥香。
一班来喝花酒的老冶客正围桌而坐。酒已过了三巡,却未见佳人倩影。有性
急的已叫了起来:“桂芳姐,今天是哪一朵花让我们来品啊?”
桂芳姐轻拍两掌,忽闻一阵莺啭燕鸣之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房外三尺露台之上,一位绝色女子怀抱琵琶,挥弦唱曲,活脱脱一幅美人图。
冶客中的文人孙玉声不禁大呼:“妙呀,妙!如此曼妙女子,怎么在清和坊里从未见过?”
沪上名角汪笑侬笑道:“莫不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吧?”
桂芳姐开腔:“汪老板说对了。这是我一直养在深闺中的小先生韩如冰,今天是小荷初露,艺名还没有取,就拜托列位的文采,给起一个漂亮的艺名吧……”
于是众冶客纷纷献策:琴媛、瑶娥、宝馨等等芳名都抛了出来,桂芳姐却连连摇头:“不好,不好。”
众冶客们正在笑谈,张荣和李富陪着明公公踱上楼来,在边上的一张桌旁坐下,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这一幕。
韩如冰见冶客们抛出的芳名都被打落,一时间有些冷场,众冶客也面有难色。便笑道:“诸位先生许是空腹饮酒,一时文思受阻,待小女子唱出支昆曲,为诸位提神醒酒,各位定会文思泉涌。”
于是满堂喝采。
汪笑侬悄声对孙玉声道:“好一个聪明乖巧的玉人儿啊!”
韩如冰唱将起来:“春风骄马五陵儿,暖日西湖三月时,管弦触水莺花市。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诗……”
孙玉声边听边悄声对汪笑侬道:“可惜入了妓家,若进梨园,说不定是一块能唱红的好材料!”
汪笑侬频频点头。
韩如冰继续唱着:“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可喜煞睡足的西施!”
歌声刚落,众人正要鼓掌,孙玉声便站了起来:“小可愿为姑娘献一艳名。”
桂芳姐:“请孙先生开金口。”
孙玉声得意地:“姑娘芳号,当以`蓝桥别墅’为好。”
他说出后,众冶客先是面面相觑。片刻后便纷纷反对:
“这是什么名字?不伦不类!”
有人附和道:“是啊,好端端一个妙人儿,怎么就成了桥梁房屋了呢?有伤大雅,有伤大雅。”
桂芳姐也吃不准,试探地问汪笑侬:“汪老板,你看呢?”
汪笑侬笑道:“海上漱石生是何等人物,说出此非同寻常的名字,必有其非同寻常的道理。”
大家都叫道:“说来听听。”
孙玉声不紧不慢地:“诸位同仁不妨将这别号一拆为二,就可曲尽其妙了。”
“一拆为二?”大家打开了哑谜,满座皆惑。
汪笑侬笑道:“在下试解此题,不知对否?前人曾以桥为男女私会之地,君不闻,天上鹊桥,人间蓝桥?戏中便有蓝桥相会的一出。你们看,此姑娘亭亭玉立,芙蓉出水,如此蓝桥一座,不知将勾去多少男人魂魄呀!”
韩如冰不好意思道:“汪先生取笑了。”
一冶客道:“老汪说得有理。但别墅二字又当何解?似有不通之嫌。”
汪笑侬大笑:“别墅者,或宽敞、或小巧,总之是舒适,入住者多亦善哉,少亦善哉!”
一番话说得大家拍掌大笑,齐声叫好。
桂芳姐也叫好。对韩如冰道:“那么,你就以蓝桥别墅为号吧。”
韩如冰含羞道:“妈妈说好,女儿只有遵从。只是我这别墅,可不是乱住人的,非等闲之辈,我是……”她说不下去,羞得退了下去。
众冶客也大笑散席。
这边曲终席散后,那边明公公仍坐在那里不动。
桂芳姐上前招呼道:“这几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吧。”
李富傲气地:“你还挺有眼力,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明公公摆摆手:“别摆架子。这地方不问你是从京城的还是县城的,只看你有没有银子。”他看着桂芳姐。
桂芳姐道:“客官说得对,就是拉黄包车的,只要出得起银子,到这里来了,我们也要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开心。不知客官有什么要求?”
李富说:“我们老爷相中了她。”
桂芳姐环顾左右:“谁?”
李富说:“装什么傻,就刚才唱曲的那一位,叫什么蓝桥,什么别墅的。”
桂芳姐问:“客官是想点那位姑娘唱一曲?”
张荣说:“不是唱一曲,是我们老爷相中了她,要带她回去伺候我们老爷一段日子。”
桂芳姐看了看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她的笑脸板了起来:“不行,我女儿不做皮肉生意。”
张荣被堵得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明公公慢声慢气地:“外面分明挂着长三的牌子,却说不做皮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