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业成得意地:“你要知道,王老板不光是法捕房探长,还是青帮老大!想当年我于穷困潦倒之际投靠王老板,给他看家护院,混同于一般的打手,甚至还不如一般的打手,因为没有人家身强力壮,一直没有起色。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被派去侍奉师娘的机会,我使出全身心力,得到了师娘的信任,才使我得到了那三股气中的一股:运气!”
刘恭正感兴趣地:“哦!”
顾业成赞叹道:“人人都说王鼎松王老板是这海滩上的大亨,依我看师娘桂芳姐这个女人也是个的的刮刮的女大亨!”
刘恭正惊讶道:“桂芳姐,我见过的,不就是四马路上清和坊的女老板吗?”
顾业成笑笑:“四马路上的清和坊,那不过是桂芳姐做着玩玩的小生意。真正的一碟小菜。”
顾业成一笑,随手从边上的箱子里拿出一块烟土来放在刘恭正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刘恭正来一看:“烟土?”
顾业成:“这是上好的烟土。这才是桂芳姐的大生意!”
刘恭正诧异地:“桂芳姐还做烟土生意?”
顾业成说:“王老板是法捕房的探长,做这种生意不好亲自出面,都由桂芳姐来分派人去做。说起来,要不是那个徐福生出了差错,就还没有我阿成的出头之日呢!”
刘恭正颇感兴趣地:“是怎么回事?可说来一听否?”
顾业成得意地:“事情就不必细说了吧,总之是我在王公馆里终于熬出了头,桂芳姐还赏我一箱银元—”
他顺手拖过那只桂芳姐赏他的藤箱,但里面的银元已所剩无几。顾业成从里面抓出一只来在手上把玩着,对刘恭正道:“你看这只箱子,赏给我时装着满满的银元,现在已经空掉了,你知道里面的银元哪里去了吗?”
刘恭正道:“买了你现在的这处房子?”
顾业成笑着摇摇头:“桂芳姐让我自立门户,这房子是王老板送我的。她赏我的那箱银子,全都让我去买了一样东西。”
“买了什么?”刘恭正有些好奇。
顾业成一字一顿地:“人心!”
刘恭正大感意外:“人心?”
顾业成笑了:“这还要感谢你当年给我看的小人书,及时雨宋江靠什么当了水泊梁山的首领?不就是靠仗义疏财?刘备为什么能有五虎上将和曹操孙权鼎足而立,不就靠收买人心吗?这箱银元,都让我分给大家花了。”
刘恭正不得不佩服地:“阿成啊,你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哎,现在不能再叫我阿成啦,我叫顾业成!”他强调着,向外面喊道:“志生啊,来给我的老朋友刘公子添茶。”
青浦志生十分恭顺地进来添了茶,又退了出去。
顾业成看着他的背影:“这个青浦志生,在帮里犯了规,本来命都要没有了,我不但救他一命,还把他留在了身边。你说手下有了一帮忠心耿耿的人,我是不是也可以当当宋公明啦。”
刘恭正叹道:“古话说:英雄出自草莽间,真是有道理啊。”
“你知道吗?在上海滩上,我最佩服两个人。”顾业成说。
“哪两个人,愿闻其详。”
“一个是靠势力挣钱的王鼎松王老板;另一个,就是靠眼光挣钱的犹太佬哈逊。而我呢,则靠用银子去收买人心,有了肯为我出力卖命的人,还怕没有更多的银子吗?”他仰天大笑。
坐在黄包车上,刘恭正在沉思着。这两天的经历,使他获益非浅。和两个童年朋友的重逢,又让他看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项松茂的老实忠厚是他所喜欢的,顾业成的迅速发迹是他所向往的。他不会像项松茂那样安份守已,也不能像顾业成那样无法无天,那么他刘恭正该靠什么来挣取银子,振兴家业呢?如果他下决心留在上海,就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
海关大楼上的钟在当当地响着。
大楼里,丹顿在米尔森的带领下穿过走廊,向副税务司的办公室走去。米尔森领着他穿过外间办公室,中国职员们肃静地端坐在庞大的木头写字台前。
米尔森示意道:“那扇门,完了后到我的办公室来。”
丹顿在黑色的木门上轻轻敲了敲。里面传出一种平静的声音:“请进。”
他扭动磨得发亮的球形黄铜门把手,走了进去。
一个由一圈卷发围着秃顶的英国人正坐在那里写东西。他抬起饱满的额头,扬起了八字胡:“什么事?”
丹顿有些侷促地:“您好,先生,我是丹顿。”
副税务司布朗先生稍怔了一下,放下钢笔:“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前来顶替史密斯先生的丹顿。”他朝写字台对面的一张靠背椅示意了一下:“十五分钟前我就在等你。”他锐利的眼睛转向墙上滴哒走动的红木挂钟。
“对不起,我不知道时间,是米尔森先生领我来的。”
布朗捋了捋胡子:“你安顿好了吗?对房子还满意吗?”
“十分满意,先生。我正在等待着将要分配给我的工作。”
“我喜欢急于工作的人。”他从桌上把一捆用黄带子扎好的小册子递过去,“这些小册子同你将要执行的职务有关,我劝你仔细地读一读。礼拜四上午十点,我要口试第三本和第四本里的内容。”
“是,先生。”丹顿认真地回答。
“第一本第二本只是介绍一般的概况之类。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忽略。”
“知道了,先生。”
“到时候,如果你的回答令人满意,你就跟随一个长任关务员去管区巡察。另外,我还希望你学些华语,这对在中国工作是很有用的。”
丹顿告诉他说:“我有一定的华语基础,可以用来进行一般性的对话,这也是我到中国来工作的原因之一。”
布朗强调:“我所说的华语是上海方言,在中国,文字是一样的,但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是不同的语言。”
丹顿顺从地:“好吧,那我就去学习上海话。”
“你可以找一个私人教师,学费从供职费中扣除,这在第一本小册子里有详细介绍。”
“我会的,先生。”
“你的薪金以后再付,如果你还没有联系好银行,我建议你找汇丰银行,或者渣打银行,两家都是英国银行,信誉可靠,并且都在外滩。”
“谢谢你的指点,先生。”
布朗告诉他:“合同规定,你目前是试用期,你自己也知道。但丹顿先生,只要勤奋工作,在试用期结束时,没有什么理由会妨碍你的转正。”
“是先生,我将尽力而为。”
“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来到上海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时期,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来到了巴黎。你知道,在长江上游的武汉,在上海,还有中国的其他地方,正在经历一场革命,就我目前的判断来看,它很有可能导致清帝国的解体。但无论发生什么,我想有一条是不会变的:这就是上海仍然是上海,租界依然是租界。清帝在位时管不了租界,现在取而代之的革命党人也管不了租界。中国虽然发生了大事件,但英国人在中国的地位并没有变。由英国人掌握的这个中国海关的性质也没有变。”
“我明白,先生。”
“你可以走了,礼拜四见。”
丹顿站起来:“是,谢谢您,先生。”
他走过去刚打开门,布朗又抬起头来叮嘱道:“准十点,丹顿先生。”
刘怀仁靠在病榻上,静静地看了坐在面前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说要考虑三天,想好了吗?”
刘恭正顿了顿说:“想好了。”
“再次出洋,还是留下?”
刘恭正说:“我决定留在上海。”
刘怀仁说:“我已是茍延残喘,你留下,就要操持家业了。”
刘恭正慨然地:“那是当然。我回来,就是要在上海滩兴风作浪,干一番事业。说本地人,当年无家可归被你收留的顾阿成都混得出人头地了;说外乡人,连哈逊那样落魄的犹太佬在上海十几年功夫就成了大富翁,我一个堂堂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家乡难道就办不到吗?”
刘怀仁舒了口气:“这就让我放心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但也让我担心了。那么多人一辈子都靠小菜稀饭活着,真正能发大财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为什么发不了财?不是不想发财,而是没有发财的才能,也吃不了发财的那份苦。你能吗?”
刘恭正说:“汪笑侬汪世伯那天的一番话深得我心!”
刘怀仁叹了一口气:“那个潘月樵啊,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不听,也只好随他去。他的股份,我已经全部让他拿走了。他也已经兴冲冲地把那笔银子捐给了督军府,正式入府为官了。”
刘恭正问:“不知道新的督军府成立,对上海会有什么影响?”
刘怀仁说:“其实改朝换代,和我们生意人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刘家注定不是做官的人。”他指着一个箱子:“那里面有一样东西,你拿出来看看。”
刘恭正打开箱子,拿出一副花翎顶戴来。
刘怀仁笑道:“我不是也曾经花银子捐过一个大清朝的七品官吗,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为了给做生意些方便而已,当不得真的。再说,现今当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做生意才是第一要义。”
他咳嗽了起来,刘恭正连忙帮他拍着背。刘怀仁咳完了接着说:“尤其是在上海这个地方,要看清楚,上海不是北京,它不是为皇帝准备的。要当大官的人不要来上海,想发大财的人才应该来上海。上海是一座买卖的城市!它就是为了买卖这个目的才建立起来的,买卖才是上海的命脉啊!”
他又一次猛烈地咳嗽起来。
刘恭正边为他拍背边劝道:“父亲,休息吧,你不要讲了。”
“不,我要讲,你要听好!上海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洋行的性命就是上海的性命!你要抓住机会,要动脑筋,要有足够的花头精才行。可惜我的性命已经不行了。为了这个大新舞台,家中财力已经耗尽,舞台刚刚建起眼看就要塌掉,这一切,只有靠你来想办法支撑,撑住它,并且经营下去。戏台不能倒,戏台是扬名的!”
刘恭正动容地:“我知道。”
刘怀仁强调道:“祖业也不能丢,祖业是保命的。别看只是那几样药,人总是要生病的,人也总是要保命的,人总是想长寿的,有这几条在,药总是能买得出去的。”
刘恭正对父亲说:“你放心好,父亲!我这颗头如果真被杀掉了也就罢了,既然没杀掉,就要出人头地,要比这上海滩上的芸芸众生全都高出一个头来!”
外滩上空,海关大钟在鸣响着。
礼拜四上午十点,丹顿如约敲响了布朗先生办公室的门。
布朗从宽大的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好吧,现在我们开始口试。丹顿先生,通过中国口岸出口的货物税收是多少?”
“从价的百分之五十,先生。”
“从价的意思是?”
“根据货物的价值。”
“谁决定货物的价值?”
“估税员,先生。”
“对,估税员决定价值。”他的眉毛垂下来,闭目思考了一秒钟,“现在请告诉我,你对`厘金’是怎样理解的?”
“嗯,对任何越过省界的东西征收的税款。”
布朗抬起眉毛:“任何东西?假如一头驴子寻找青草漫游过界呢?”
丹顿在椅子上挪了一下屁股:“是……只对指定的货物征收,先生。”
布朗用钢笔在桌面上敲敲:“对,只对指定的货物,回答必须精确,丹顿先生。”
“是,先生。”
“我们—我是指英国人,之所以到此,就是为了精确无误。清政府有一个具几百年历史的海关,丹顿先生,但是缺乏精确。我们的责任就是把精确性注入到一个涣散和缺乏激情的组织中去。这个组织过去不懂得何谓精确,现在总的来说也不欢迎这种精确性。”
“您让我明白了精确性的重要,先生。”
布朗问:“一旦海关官员和货物拥有者对某一指定货物的价值发生争执时,谁最后决定厘金的数目?”
“应该是估税员。”
“精确,还是估税员!”他眼里射出骄傲的闪光,好像终于把一个笨学生培养成了一个人物。“现在我们来谈鸦片问题。鸦片问题和盐的问题可以看作是清政府江海关存在的理由。”他停了一下,舔了一下嘴唇,“目前,在什么情况下,向中国进口鸦片属于合法行为?”
“经销者必须是中国进口商,先生。”
“还有呢?”
丹顿看着他,显然卡壳了。
布朗提醒道:“通过中国进口商,将鸦片进口,而不付税款,也不付厘金,是否合法?”
丹顿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不合法。”
布朗笑了:“对,这不合法。”他玩弄着表链,“税款和厘金用何种方式支付?”
丹顿搜索枯肠:“是这样,可以在入境时支付。在这种情况下,货物必须特殊包装,并盖上海关的印记……”
布朗责备道:“盖上清政府海关的印记!”
“是,清政府海关的印记。”
布朗吹毛求疵地:“精确性,丹顿先生。务必牢记精确性,在名称上也不能例外。”
丹顿频频点头:“是,先生,您对精确性的要求使我印象深刻!”
“好,还有一个问题,鸦片进口的管理条例是什么,何时生的效?”
丹顿努力记忆着:“嗯,我想是1902年,对不起,我记不起编号了。”
布朗得意地笑了:“通信号码是261号,从1903年生效,至今已是第八年了。我对下属的要求是:语法和逻辑都要求精确,不管在什么时候,表达务必精确。最后,”他竟有点激动起来,“一切有关搜查、视察和没收的报告首先必须呈交给谁?”
丹顿不敢十分确定:“呈交给估税员,先生?”
布朗高兴地:“又对了,丹顿先生,还是估税员,记住,永远是估税员,万事精确,这一点务必牢记。”
他满意地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拍拍丹顿的肩膀:“很好,就到这里吧,丹顿先生,我将安排你先随米尔森先生到港口上区去巡察。”
“谢谢您,先生。”
“顺便问一下,你已经找到合适的华语教师了吗?”
丹顿说:“我认识一位不错上海朋友,在和他的交往中,我想可以学到很地道的上海话。”
报馆的印刷车间里,印刷机在滚动着,一张张报纸从印刷机中吐了出来。赫然醒目的大标题是:
清帝退位
报馆林立的望平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一个重大的消息从这里向全市传播。报贩子们兴奋地人丛中穿行着叫卖:“看报看报,北京最新消息,清帝退位,清帝退位了……”
在《民立报》馆外的墙上,《退位诏书》的内容已被抄成大字贴在了墙上:
“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遗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高精尖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
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路人翘首观读,交通为之堵塞。人群中,张荣和李富仍在这里探听消息。张荣惶惑地:“你听这声音,你看这动静,大清朝这是真的完了?”
李富说:“完不完的,得以白纸黑字为准,老爷还等着报上的消息呢。”
张荣叫住一个报贩:“喂,买张民立报。”
刘怀仁躺在病榻上,在听刘恭正在为他念清帝退位诏书:
“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
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
刘怀仁伸出一只手,刘恭正停下了念报:“父亲……”
刘怀仁虚弱地苦笑道:“天下人的皇上老子,终于了结了。你的老子,也快了结了。这往后,中国的天下,是要靠共和来撑了。我们刘家的大梁,则要靠你恭正自己来撑持了!”
看看国事,再想想家事,刘恭正亦喜亦悲。
明公公闭目端坐堂上,他也在听张荣念报上的清帝退位诏书:
“……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全领土为一大中
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与!钦此。”
明公公听完,站起来向前张荣倒身便拜。
张荣惊惶地闪开:“老爷,别,别介,你怎么冲着我就拜啊!”
明公公道:“我哪是拜你,我是最后一次拜皇上!从今往后,我们就再也不是大清皇帝宫里的人,而是这中华民国的百姓了!我们再也不用回宫了,我们从此就可以在这繁华的上海滩上过过随心所欲的快活日子了!”
他仰天狂笑起来。
韩如冰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奇特的情景。
忽然,明公公在狂笑中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