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上海
19068300000012

第12章 守信(2)

佟光夫坚定地:“只要是我在这里管理银行,就不能停兑,只有这样,才能建立我们银行的信誉,也才能建立上海督军府的信誉。”

副经理忧心忡忡地:“可是……”

佟光夫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两天前来竞银子的顾客已经大大减少了。只要能在银行兑到银子,人们就不会感到恐慌。只要人心定了,老百姓不会把沉甸甸的银子都抱在怀里,放在家里,终究还是要存到银行里来的。孙中山先生已经到南京了,只要民国政府正式成立,情况马上就会好转!”

这时候在前面柜台上,张荣拿出一封银元放在台面上:“存银子!”

里面的柜员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看着他,面露欣喜之色,对后面的人说:“快去告诉佟行长,兑了这几天银子,总算开始有人存银子进来了!”

韩如冰宅邸里,张荣把一张张银行存单交到韩如冰手里:

“这张是查里银行的。”

“这张是花旗银行的。”

“这张是泰顺钱庄的。”

韩如冰问:“民国银行这两天,是兑银子的人多,还是存银子的人多?”

“前几天我往里存的时候他们还感到奇怪,说别人都是来兑银子,只有这个人是来存银子的。可是南京的国民政府一成立,上海的民国银行就差不多全是往里存银子的了。”

韩如冰思考了一会儿,作了决定:“这么着,把还没存的银子,全都存到民国上海银行里去!”

此举使得张荣颇有些惊讶:“夫人,这可是一家新银行啊!我看,咱们还是分着存到外国人的银行里更踏实些。”

韩如冰笑笑说:“你不是去查探过了吗?前些日子那么多人去兑银子,它照兑不误。这说明这家新成立的民国上海银行一开始就有了信誉。再说,这家银行是革命党人办的,和南京的民国政府是一家。既然旧朝庭倒了,那么咱们把在旧朝庭时候得到的钱,存放到新朝的银行中里头,不是最保险的吗?”

她的见解使得张荣大为叹服,也坚定了这个前朝太监跟定了这位新主人的决心:“夫人说得对!明公公给我找了您当新主子,算是找对人了!”

韩如冰却皱起了眉头:“我哪里会给人当主子?往后的日子,我还不知道怎么过法呢?真是犯愁啊!”

张荣不解地:“夫人,您有这么多的银子,足够一辈子花的了,还愁什么呢?”

“有这么多银子,吃穿用是不愁了。可你想过没有?人们说居家过日子,咱们是有个住的地方,但我一个女人,要为明老爷守节,带着你一个大男人过日子,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样的家呢?”

张荣急了:“夫人,我不是男人,是太监!”

韩如冰说:“我知道你是太监,可你能出去对外头人说,你是太监吗?要是说出去,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个前朝太监住在一起,外头的人会怎么想?”

张荣心中惶恐,跪了下来:“夫人莫不是要赶我走吧?”

韩如冰叹口气:“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本是一个孤苦伶仃的青楼女子,你在上海也无依无靠,靠得就是这笔银子。我们的底细要是被歹人知道了,见财起意,或者明火执仗地来抢,或者想方设法地来訛,我们都没法子对付,说不定还会惹出杀身之祸来。我想说的是,光我们这主仆二人在这儿没来由地住着,不是一个长久过日子的办法?”

张荣点头:“想想确实也是这么个理。夫人您是主子,还请主子拿主意。”

韩如冰思忖着:“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换个地方,靠个靠山,才能平平安安地守着这笔银子过下去。”

“可是我们在上海无亲无故,两眼一抹黑,上哪儿找靠山呢?”

“靠山我倒是现成有一个,就是我的鸨母桂芳姐,她的当家的就是法租界捕房的王探长,一般是没有人敢惹的。明老爷是把我从清和坊赎了出来,可我想还回到桂芳姐身边,把你也带到清和坊去当伙计。青楼本就是个银子进出如流水的地方,我们有这些银子出手阔绰些,在外人也看不出个究竟。一切不都顺理成章了么。”

张荣说:“主子您的意思,是要把我带到妓院里去当打杂的?我过去在宫里,侍候的可都是贵妃娘娘这一级的人,要是沦落到妓院里侍候窑姐儿,那也太惨了点吧?”

韩如冰的脸色变了:“身为太监,还看不起窑姐儿?你的主子不也是个窑姐儿吗?”

张荣急忙掌自己的嘴:“主子,奴才说错了,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个奴才,侍候主子您,那是心甘情愿的,就跟侍候贵妃娘娘一样。可是要真到了妓院里,也要我像那些龟奴一样,在大街上扛着窑姐儿出局,那也太那个了一点。您想啊,当个太监,裤裆里的玩艺早就没了,要是再让随便哪个窑姐儿都把咱的脑袋脖子都夹在裤裆里,是不是也太委屈了点儿,咱毕竟是在宫里当过差的!”

韩如冰扑哧一声笑了:“这个你放心,我会去跟桂芳姐说好了,你们只是我的仆人,不会让别人来使唤你们。”

张荣这才乐了:“这样的话,主子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清和坊楼上,韩如冰和桂芳姐一边喝茶、一边嗑着瓜子。

桂芳姐问:“你真的打算回来,重操旧业?”

韩如冰说:“不是重操旧业,是依着你这位靠山,心里牢靠些。就算是借清和坊一处房子暂时容身吧,我可以付房租的。不瞒姆妈你说,那位明老爷给我留下了一笔银子,吃穿用度是够了。可是他与我有约,我只可以偷情,不可以嫁人,这样我如果在外面只身带着一个男仆人居住,算是怎么回事呢?还不如回到姆妈你这里,让外人看来,依旧是个书寓先生。但是现在我有银子养活自己,真的是可以卖艺不卖身了。”

桂芳姐笑道:“非但不卖身,还可以在这里设一张东床来招意中人了。”

韩如冰说:“姆妈取笑了。我只是给自己找一个过生活的办法,免得被人说三道四。我依旧在这里弹琴唱书,愿意来听书下棋打牌喝酒的,都是客人和朋友,至于男女私情,就不是由别人来挑我,而是由我来挑意中人了!”

“不要为挣钱操心,你这倒是一种潇洒的活法。”桂芳姐说。

“只不知姆妈是否能容我在你的屋檐下?”韩如冰心里不太有底。

桂芳姐爽气地:“如冰啊,过去是我养着你,你叫我姆妈。现在你已经被赎出去自立了,再回来租我一块地方住,虽然你我之间的情份还在,但不必再叫我姆妈了,我也没有那么老。你就随外面人,叫我桂芳姐吧。”

韩如冰摇头:“这怎么可以呢?”

桂芳姐道:“就这样吧。我没有看错你,你这个人天生丽质又心高气傲,若生在别的朝代,不是个李师师也是个苏小小。生在当下,能碰到那样一个恩公赎你出去又给你留下一笔银子,那是你的造化!从今后我开我的长三堂子,你就在我堂子隔壁租房子住下来好了。你那块`蓝桥别墅’的牌匾,我还留着呢,就给你挂起来,算是你的门牌。别人不知情的,认为你是书寓先生也好;知情的,认为你是一个女寓公也好,反正你是不要靠别人过生活了。”

韩如冰一下子跪了下来:“我谢谢姆妈了!”

桂芳姐扶起她来:“我说过,不要叫我姆妈了,叫桂芳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

韩如冰不解地望着她。

桂芳姐郑重地道:“我是想要一个朋友!我这里的姑娘都叫我姆妈,可是真正从心里把我当姆妈的又有几个?我也不可能像宠你这样去宠她们,做妓女这一行的要是全都卖艺不卖身,当老鸨的岂不要饿死?现在你不靠我养活了,还要叫我姆妈干什么?你叫我一声姆妈,我们就还是老鸨和娼妓的关系;你叫我一声桂芳姐,从今后你我就是朋友了!我当家的王鼎松王老板,是靠一帮江湖朋友才撑起了一只大台面。我们女人虽然不要去做宋江、晁盖,但是孙二娘总想要个扈三娘做朋友好讲讲知心话吧,要不人生岂不太寂寞了?”

韩如冰感动地:“桂芳姐,那我今后就真的叫你桂芳姐了!”

她们正说着,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摔打东西的响声,还有嫖客愤愤的骂声——

隔壁嫖客的骂声:“你这根小蜡烛,真正是一根蜡烛坯!我还没有点你呢,不过碰你一下,你倒跳起来了!你是什么东西?是金枝玉叶吗?是烈女节妇吗?怎么贞节牌坊立到长三堂子里来了!”

桂芳姐放下脸来厉声问:“怎么回事?”

一个妓女从隔壁跑过来说:“姆妈,是小梅倩,被客人点去陪酒,客人动手动脚,她不让动,客人生气,就骂起来了。”

桂芳姐叹口气:“又是一个命比纸薄,心却比天高的小先生,我要真是一个狠心老鸨,她哪里敢这样!可是哪里个个都像你运气那么好,被人赎了身,还留下一笔银子。现在这年头,在青楼里,艺卖不卖不要紧,身子迟早都是要卖的,客人碰一碰就叫起来,有什么好叫的!”

韩如冰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小梅倩,一直和我很要好的。她也是个可人的小东西,随便让人点了大蜡烛也可惜了,能不能我把她赎出来,就让她跟了我吧,也算给我搭个伴?”

桂芳姐侠义地:“算了,不谈什么赎不赎的,我桂芳姐如今生意大得很,也不在乎这两个钱,既然我们今天已经做了朋友,我就把她当作一个人情送给你吧。今后你卖她也好,嫁她也好,我就不管了!”

桂芳姐对那个妓女:“你去把小梅倩叫来。”

韩如冰欣喜地:“这叫我怎么谢你?”

桂芳姐笑道:“难得做一回好人,干脆就做到底。”她指指堂上供着的观音像道:“为人在世,既要打家劫舍,也要行善积德的。”

梅倩,一个清秀的,十五六岁的小雏妓被带到了她们面前。

她的眼神惊惶又倔犟。

桂芳姐语气温和地:“小梅倩啊,算你有福气,你如冰姐又回来和我做邻居了,我看你跟她情投意合,你就跟着她吧。”

韩如冰对梅倩:“还不快谢姆妈的恩?”

梅倩急忙俯身拜倒,等她抬起头来,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黄浦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在响着。

丹顿在海关的工作开始了。他跟着米尔森从一个埠头走向另一个埠头。

米尔森在头里昂首阔步,丹顿跟在后面,他穿着新制服,有点不自然。

夕阳下,流动缓慢的江水把垃圾、油污以及城市里乱七八糟的排泄物推进了船坞。

魁梧的印度巡捕懒洋洋地靠在舷门上,晃荡着手里的警棍。

苦力们蹲在货栈的阴影里,茫然地用竹烟管抽着烟。

丹顿跟随米尔森上了一条船。

米尔森对丹顿说:“这是只小船,没有多少事做,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说着他随代理人进了船舱。丹顿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进去,一个红脸膛的、胖胖的犹太商人凑了过来,看起来十分友善地:“年轻人,新来的?”

“是的。”丹顿客地气报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问:“你来上海多久了?”

“刚来。”

“到上海来发财?”

“不,是工作。”

那人说:“工作和发财是同义词,不为了发财,人们为什么要工作呢?而

且不为了发财,人们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工作呢?”

“这就是人们到上海来的原因吗?”

那人布滔滔不绝地:“当然,我来上海六年了,在这六年里,我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富人。我两手空空地从俄国来到上海……”

丹顿问:“从俄国来,是犹太人吗?”

“是又怎么样?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公司,在极斯非尔路有一幢房子,家里有仆人,银行里有存款。极斯非尔路,你知道吗?只有富人才有资格住。瞧吧,我要成为一个百万富翁。对了,我叫艾夫伦.雅可布。你能和我共进晚餐吗?”

“恐怕不行,先生。”

雅可布却愤怒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个犹太人,你歧视我?”

丹顿礼貌地:“不,你搞错了,我晚上有约。”

雅可布仍不依不饶:“你是在想,他是个犹太人,只对钱感兴趣,是不是?可是,你要知道犹太人为什么对钱感兴趣?在俄国,敖得萨,我是个老师,热爱学习胜过金钱。可是那里的人杀犹太人,驱赶犹太人,我只能逃来上海。在俄国,他们都认为我们是坏人,魔鬼、骗子、强盗!野蛮的俄国佬,他们都认为我们是夏洛克,他们还没有跳出莎士比亚时代,那么落后!你想得对,我现在就是一门心思赚钱,因为钱就是保障,钱就是犹太人最好的保障,你知道吗?这就是犹太人为什么要赚钱,不是贪婪,而是为了安全。因为我们要活!因为犹太人没有祖国,所以他们的安全只有一种:成为富人!”

丹顿在沉思着。雅可布仍在滔滔不绝,但他下面所有的话,在丹顿耳中都成了一个声音:

“成为富人!成为富人!成为富人!……”

一个茶馆兼烟馆内,刘恭正请丹顿坐到烟榻上。四盏灯躺在另一边的烟榻上。

丹顿问刘恭正:“我们的副税务司布朗先生要求我找一个老师学上海话,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刘恭正说:“拜我为师谈不上,不过我们如果经常见个面喝喝茶吃吃饭,在我带你见见上海各处的世面中,你自然就可以学习上海话了。”

这时候烟馆伙计把准备好了的烟枪端了上来。

刘恭正邀请道:“来,舒服一下。用上海话说,就是:惬意惬意!”

丹顿摇头:“不,我不抽。”

刘恭正笑道:“你们英国人把鸦片带来了,自己却一点不沾,不太好吧。当然了,带鸦片来的不是你,不过你不妨体验一下。你不要怕,有些人是陷在鸦片中不能自拔,但有些人不是。你看,我喝酒,但我从不喝醉。我抽鸦片也同样如此――从不过量。我看你不是一个酒鬼,所以,我觉得你可以抽一点。”

丹顿有些无奈地躺下去,体验起来。

四盏灯向刘恭正侧过身来:“你哪来那么多闲功夫陪洋鬼子逛街,还要教洋鬼子说话?”

刘恭正笑笑:“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尤其是多个洋人朋友?在上海,洋人的路要比中国人宽。别看他现在是个小角色,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成为哈逊式的人物?这也是一种投资。再说,这个人可交,他毕竟能在法场上站出来想救我的命!”

四盏灯说:“这倒也是。”

“四叔,你知道吗,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三条道理。第三条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交……后来我悟出来了,他要告诉我的第三点,就是交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要打交道。”

四盏灯要刘恭正附过耳来:“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心仪的那个蓝桥别墅……”

刘恭正打断他:“她已经嫁人脱籍,不再是蓝桥别墅了,她叫韩如冰。”

四盏灯笑道:“你消息不灵了吧,我告诉你,她又回到清和坊,在桂芳姐隔壁租了一套房子。”

刘恭正意外地:“哦,她又回去重操旧业了?”

“现在四马路上会乐里都在传呢:前一阵被一个神秘的有钱人赎出去的那个小先生,死了男人,怕一人独居不安全,又回到桂芳姐的清和坊旁边住了。原来仰慕她的那些文人雅士,到那里去听书唱曲打牌谈天的都有,但是别墅主人明言在先,谁要有非份之想,休要怪她下逐客令!”

刘恭正更加意外地:“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一个买艺不买身的书寓先生呢?还是一个住在花街里的女寓公?”

四盏灯说:“据我所知,自从她住回清和坊后,引得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士都前去一品芳容。白天听书唱曲谈天画画可以,晚上喝酒打牌也可以,但婉言想留宿的,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直言想留宿的,都被她骂出门了。”

刘恭正不解:“她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要给世人做一个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的典范么?”

“许多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在看着最后到底谁能把她搞到手。我想她的心里恐怕在暗地在等一个人……”

刘恭正敏感地:“谁?”

四盏灯看着他:“这个人没准……就是你呀!”

刘恭正沉吟着:“这么说,我是应该前去拜访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