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可布和丹顿在侍者的引导下走进来。
他们坐了下来。丹顿不安地打量着这个豪华讲究的西餐厅:
“我说雅可布,这里很贵的。”
雅可布激动地抓住了丹顿的手臂:“我知道。可今天一天我就赚了两千元,你知道吗?他们不是说犹太人都是吝啬鬼吗?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不是!”
丹顿颇感兴趣地:“你怎么赚的?”
雅可布洋洋得意地看着丹顿:“规律,正确运用经商的规律。人应该怎样获取利润?嗯?”
丹顿不敢肯定地:“低价收进,高价卖出?”
雅可布一拍桌子:“对!这是做生意的唯一法则。你看,我们犹太人必须有一个民族的家乡――这就是我们为挣钱而工作的原因。我们要在没有敌人威胁的地方建立自己的民族家乡,而上海就是我们的家乡!你要知道,这里已经实实在在是世界上第三个大港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
丹顿纠正道:“中国最大的城市应该是北京――”
雅可布不屑地:“北京?哼,自从皇帝退位了,北京就完蛋了!听着,上海将成为一个商业之邦,它在世界贸易中强大的地位就如威尼斯一度在意大利的地位一样。它是中国的大门,而我们将要掌握大门的钥匙。”他一边往杯中倒酒一边说,“那么谁将统治上海?是中国吗?当然不是。是英国吗?你们英国为上海打了基础,但上海不是英国的殖民地。”
“是外国的领事们?”
雅可布一挥手:“哼,他们能顶什么用?权力早已经移交给了工部局”
丹顿说:“你的意思,是工部局在实际上统治着上海?”
雅可布飞扬地:“是啊,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坐在那个工部局里!”
“浮一大白吧!”正和汪笑侬对饮的潘月樵干了一杯酒,不禁长叹一声。
汪笑侬笑看着他:“叹什么气啊,有话要跟我说,是吧?”
潘月樵皱着眉头:“你想不到吧?我挂冠了!”
“真的挂冠了?”
“是啊,那个鸟统带,我不干了!”
汪笑侬哈哈大笑:“看看,当初不听我劝吧?我早就料到,你这只猴子屁股在那只炭火盆上是坐不久的。”
“哪里是火盆?分明是一只屎盆,再坐下去,岂不要掉进粪缸么!堂堂缉私队竟和走私者混在一起,靠走私的银子养着,成何体统?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和他们去同流合污?想来想去,还是戏台上干净啊!”
“怎么着,又想重操旧业了?”
“想当初一门心思投身革命,甚至不惜散尽私财。可是真正进入到政府当中,才发现官场上的事,实在是我这种人做不了的。如今丢了官帽,当然还是只好回来吃唱戏这碗饭。”
汪笑侬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官场的事,我也做过,想当年我以拔贡选为县令,那个官,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朝庭命官,比你这个捐了全部家当才换来的缉私营统带也不差吧?那又怎么样?且不说不肯贪赃枉法同流合污,你就很难在官场上混下去,仅就当官的乐趣来说,我觉得比唱戏差远了。在戏台上,想当皇帝当皇帝,想做神仙做神仙,区区七品芝麻官算个什么?”
潘月樵解释道:“笑侬兄,我本不是想当官,无非是激于一腔革命热情而已。”
汪笑侬道:“现在革命成功了,清朝推翻了,但官场依旧是官场。官自有人去做,戏也照样应该有人去唱,关键是要弄清楚自己是哪一块料?做人做事才能做得舒心。当年我放着官不做,一心向往唱戏,我最景仰的角儿是汪桂芬,一心学他的唱法,偏偏汪大头一开头还看不上我,说我的唱法不合规矩不入调。若要别人,恐也就灰心了。我却偏不,你汪桂芬笑话我,我干脆就起个艺名叫汪笑侬,不是也一样唱出来了吗?月樵老弟啊,若论唱戏的资质,你远胜于我,在上海这个地界,若论全武行,没有比得上你的!你不好好唱戏,却要到政界军界去谋差事,实在是误入歧途啊!”
潘月樵说:“我知错了,所以决心还是要回到梨园行来。”
汪笑侬关切地:“还回大新舞台吗?”
潘月樵叹口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啊,刘怀仁刘老板待我不薄,刘恭正又是小我几岁的儿时朋友,全怪我一时意气用事,撤股走人拆了他们的台,伤了他们的心。我是演过《乌江恨》的,现在我身无分文,就好比一败涂地的楚霸王,就算江东父老不计较,我也不好意思回去啦,还是先到别的舞台搭个班吧。”
汪笑侬举起酒杯:“也好,反正只要你回头是岸就好。来,为了我们两个辞官下海的戏子,再浮一大白!”
雅可布喝醉了。醉后的雅可布更是滔滔不绝:
“……丹顿先生,钱意味着保障和权利,我们现在还缺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犹太人要赚钱。不是贪婪,而是为了安全,我们要活!你知道吗,犹太人的安全只有一种,那就是成为富人!丹顿先生,我已有过教训,所以我说出来不会感到惭愧。我现在赚钱,没有人能伤害我了。但在俄国,他们认为我们都是坏人,魔鬼、骗子!那些野蛮的俄国佬,他们认为我们都是夏洛克,他们还没有跳出莎士比亚时代,那么落后!”
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丹顿扶住他:“好了雅可布,你醉了,你累了,我送你回家。”
雅可布推开他:“不,我不累,我精力充沛。你现在去哪里?去查一条船吗?”
“不,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雅可布兴奋地:“工作结束了?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好好地乐一乐,我,和你!你知道吗,我今天挣了美元,照此速度,不久我将成为百万富翁!今晚,我要和一个姑娘一起庆祝一下!你和我一起,好吗?我知道什么样的姑娘配你的胃口。一个在上海发财的人,可以不睡,可以不吃,甚至可以不喝,但是不可以没有女人。相信我的话!”
他们正好走到了一家外国妓院门口。几个涂脂抹粉的外国妓女迎了上来:“哟,这不是雅可布先生吗?今晚是不是又要乐一乐啦?”
雅可布:“当然,我要好好地庆祝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丹顿先生,你们要好好地侍候他!”
一个金发*的妓女挽住丹顿:“那就来吧,丹顿先生。”
丹顿慌乱地:“不不不,我不进去!”
他看着两个妓女把雅可布架了进去,自己摆脱了缠绕他的那个妓女,落荒而逃。
但是这个晚上他注定逃不开女人的诱惑。当他心神不宁地走回宿舍,刚刚坐在床上,就听见板墙那边米尔森和妓女正在做事的那种浪笑声和尖叫声,他仰面躺下,把床单拉过来紧紧蒙住头,以抵抗墙板那边的有节奏的撞击声。
锣鼓声热闹着。大新舞台的四个年轻演员杜兰春、宋小冬、徐美玉与陶玉兰正在台上过着戏。台下,刘恭正和四盏灯、汪笑侬、孙玉声几位坐在那里议论着。
“玉声兄,你看家父为大新舞台培养的这几位新人怎么样,将来能不能唱得红?”
“不错,不错,一个个亭亭玉立,小荷初露尖尖角,将来必然是要大放光彩的。”孙玉声赞道。
刘恭正又问汪笑侬:“汪世伯,你看呢?”
汪笑侬评价道:“徐美玉性格文雅,陶玉兰扮相娴淑,杜兰春心性高强,宋小冬志向远大,都是好苗子!只是,现在都还嫌嫩些。若碰到好时机,再加上名师提携,说不定会冒出一两个梨园中出类拔萃的角色来。”
刘恭正又问四盏灯:“四叔,票房的情形这些日子怎么样?”
回答是:“差强人意,略有盈余而已。”
刘恭正道:“想我这大新舞台,设置了新式观众席、台下有大转盘启动,可同时搭建两台布景,照明方式由老式汽灯改为电灯照明,剧场效果大大改观,不但在沪上,就是在全国也可算是首屈一指了,为什么票房始终如温吞水一般,不能够炙手可热呢?”
汪笑侬说:“大新舞台的舞台之先进豪华,当数沪上第一,自开业以来,大家都来看过新鲜,一杯热茶,放久也要凉的。好台还须有好角来唱,才能火爆得起来。你看如今之沪上,除了大新舞台,老的有天福茶园、金桂茶园……新的有新舞台、大舞台、新新舞台,如群雄逐鹿一般,他们的舞台虽然不如我们先进,但凭演出阵容却不比我们差,要想在这些茶园舞台中一枝独秀,谈何容易啊!”
四盏灯深有同感地道:“是啊,我们大新舞台本来文有汪老板,武有潘月樵,两根台柱把舞台撑得牢牢的,谁知道潘月樵中途撤火,只凭汪老板这一把火支撑,饭就难免做得有点夹生。”
刘恭正急切地:“那么你们说,如何才能把大新舞台这口灶烧得滚烫火热,能在上海一炮打响,独占鳌头呢?”
四盏灯犹豫了一下:“我说一句不怕得罪汪老板的话,大新舞台要想鹤立鸡群,就还得请角儿,请更大更有名气的角。汪老板,我得罪了。”
汪笑侬大度地:“哪里的话,大新舞台本来就不是靠我一个老汪能撑起来的,四老板这话正合我意。”
孙玉声也附和道:“戏院要热闹,只有靠观众来捧,而能够吸引大批观众来的只有名角。”
“我也不怕得罪汪世伯了,如今的梨园界,名声在您之上的,有那些角可以请呢?”刘恭正问。
汪笑侬一笑:“这样吧,我们还是学古人的办法,把各人的主意写在手心上,看看是否相合,如何?”
“好啊,拿笔来。”下人取来了笔墨,三人都提笔在掌心写了一字。
刘恭正看他们都写好了,笑道:“那么,就开宝吧。”
三人摊开手掌,掌心中都只有一个字:“谭”
刘恭正道:“这谭字想必是小叫天谭鑫培吧?”
汪笑侬慨然道:“英雄所见略同。要说这京剧,曾几何时,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龙争虎斗,各标其帜;又曾几何时,孙菊仙、汪桂芬、谭鑫培鼎足而三,互争短长。如今,前后三鼎甲的时代都过去了,杨月楼早逝了,孙菊仙凋零了,汪桂芬早衰,偌大的京师舞台,名角如林的皮黄界,谭鑫培如今不论是资望,还是功力,都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独占鳌头、如日中天,堪称伶界大王了!”
孙玉声也道:“汪老板所说极是。若论台,上海的舞台确比北京要好。若论角,上海的名角比北京还是要差一些,而北京的名角儿现在以小叫天谭鑫培最有号召力。目前北京正在满城争说小叫天,他的唱腔使北京的戏迷们如醉如痴。上海也有不少的谭迷,如果能把他的大驾请来,不但卖座没有问题,而且在声望上肯定可以把其他戏院统统压倒!”
刘恭正兴奋地:“照你们这么说,那我就把他请到大新舞台来岂不是好!”
四盏灯拉拉他的袖口:“好是好,却有一个问题,目前我们是囊中羞涩呀!”
刘恭正问:“要想请动谭叫天,得要多少银子?”
汪笑侬说:“光绪二十六年,上海三庆园请谭老板来沪,唱了一个月,卖了一万二千元。由于人手多,开销大,入不敷出,有人提议不如到丹桂园去唱。因为约期未到,谭老板借口去杭州进香离开了三庆园,当时还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现在要请,恐怕没有一个月两万的包银是请不动的!”
孙玉声点头:“是啊,再加上杂七杂八其他的费用,可需要一笔为数不菲的银子啊!”
刘恭正对四盏灯道:“四叔,你帮我造个预算,看看要请谭老板来沪一趟,需要多少银子?”
四盏灯摇头:“少爷,你知道,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的。”
刘恭正说:“你先算一算嘛,银子的问题,容我再想办法。”
他们正说话间,一个仆人来到刘恭正身边,俯身对他道:“刘老板,你的那个英国朋友,丹顿先生来看你了,在门口。”
“哦,你先带他到对面茶馆去坐下,我一会儿就过去。”
每个星期和刘恭正喝一次茶,是丹顿在上海最重要的社交活动。
刘恭正问他:“怎么样,你的工作进行得如何?”
“还行吧。我是十分努力地按照副税务司布朗先生给我的海关条例来工作的,但是我的顶头上司米尔森先生好像并不乐意我那么认真。”
刘恭正不解地:“做事认真一点不好么?”
丹顿有苦难言地:“但是米尔森先生似乎不是一个喜欢认真做事的人,他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一个礼拜有三四个晚上他都要带妓女回家,你知道,我和他房间之间的板墙很不隔音……”他苦笑笑,摇摇头。
刘恭正会意了,笑道:“那会使你睡不好觉的,你可以请他注意一点。”
“我很难向他开口,他已经视我为异类了。”一阵沉默之后,丹顿有些艰难地说:“刘,你……是否可以……给我找一个姑娘?”
刘恭正有些诧异地:“找个姑娘?你的意思是……?”
丹顿连忙道:“不不,不是米尔森找的那种。”
“那么,你是想要一个未婚妻?”
丹顿言不及意:“也不是,我想我也不会找一个中国姑娘做太太。”
“那你的意思是……”
丹顿脸涨得通红:“我是想……你能否帮我找一个女孩……做女朋友,不是妓女,当然也不是未婚妻。你知道,我来到这里举目无亲,朋友目前也只有你一人,我很寂寞!特别是,当看到米尔森和雅可布他们和女孩们约会的时候。我想也有一个可以和她亲近一点的女孩子,可以和她谈谈天,对了,还可以向她学说上海话!我曾提过要你来教我说上海话的,但是你太忙了,你能帮我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吗?我可以付她钱。”
刘恭正沉吟着:“找个妓女很容易,要找个良家女子做老婆也不难,可要找一个像你说的那样的姑娘,倒并非易事。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一点:“我有个办法,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丹顿高兴地:“真的吗?”
刘恭正站在民国上海银行的柜台前,出神地看着柜台上那一笔笔存进或兑出的银子。
一个银行职员十分客气地站到他面前:“这位先生,请问是来存钱的呢,还是办理其他业务?”
刘恭正掏出一张名片:“我找你们佟经理。”
“啊呀恭正兄,别来无恙!听说你的大新舞台戏好得很,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是忙得实在是顾不过来。”佟光夫非常高兴地迎接着第一次前来拜访的刘恭正。
刘恭正打亮着他的办公室:“随时欢迎你去看戏,只是,大新舞台在上海还没能如愿地独占鳌头。若论干事业,还是你佟兄的上海银行开得好啊!”
佟光夫多少有点自得地:“干革命需要钱,军政府也需要财政支持,我在国外正好是学金融的,大都督便派了我这个用场。但是,只靠我这区区一家银行实在是杯水车薪。前一阵,我替督都出了个主意,让朱葆三出任政府的财政总长,凭他的面子,总算给军政府筹到了二百万元军需款。”
“哦,都说道台一颗印,不如朱葆三一封信,他果然有那么大的法力?”
佟光夫叹口气:“也是竭泽而渔而已。名望归名望,朱葆三毕竟没有三头六臂,大家买他一次面子,第二次就未必肯买了,罗雀掘鼠,移缓救急,又能维持多久呢?所以朱葆三公就职短短两个月,也只好辞职而去。当今之世第一难事便是筹款啊!”
刘恭正看着他:“莫非佟兄知道我有意借钱,才叹此苦经?”
“哪里哪里,”佟光夫问:“你真的要借钱?”
刘恭正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佟兄这里,还真是想来借一笔钱的。”
佟光夫认真地:“想借多少?”
“起码也要三四万元吧,多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