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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谭鑫培(1)

谭鑫培在上海的演出拉开了大幕。

剧目有《空城计》、《定军山》、《捉放曹》、《琼林宴》、《洪羊洞》、《黄金台》等等……至于他的演出红火到什么程度,从当时名满海上的说书艺人杨乐郎在电台中那档每天都要播出的“杨乐郎空谈”节目中,每每都要谈到谭鑫培,就可见一斑了:

“……搭侬讲,伶界大王名满沪上,大新舞台场场爆满。诸位晓得不,这位伶界大王过去也曾数度来过上海,唯有格趟盛况空前,大获成功,到底为啥?因为格趟刘恭正刘老板不惜血本,大力宣传,再加上伊格演技也已炉火纯青,无人能及。上海好多已经成名和尚未成名的梨园同行,常常到大新舞台去看戏学戏,侬要晓得,谭老板格拿手好戏有多少?三趟五趟哪里看得过来,格么好哉,侬袋袋里有多少钞票,全要被大新舞台的刘老板赚得去哉!……”

刘恭正没有忘记答应过韩如冰的那件事,他让韩如冰在蓝桥别墅里摆下了一桌酒席,和梅倩、宋小冬、杜兰春、陶玉兰和徐美玉这几个大新舞台的年轻女角站在桌边恭候着。自己和和汪笑侬陪着谭鑫培来赴宴。

刘恭正向谭鑫培介绍着:“谭老板,今天是我的朋友蓝桥别墅主人请客,您肯赏光,就是给了我极大的面子了。”

“哪里哪里,来到了沪上,一切唯刘老板马首是瞻,岂有不从命之理?”

刘恭正说:“如冰啊,我不食言,果真把谭老板给你请来了吧?”

韩如冰上前施礼:“感谢谭老板光临鄙舍,能够亲手敬当今伶界大王一杯酒,当是小女子此生的一件幸事!”

刘恭正指着韩如冰:“这位韩姑娘是我的红顔知已,也是你的戏迷,自你在沪上登台之后,她几乎是场场不拉,听得如醉如痴。”

谭鑫培一拱手:“谢谢捧场!若没有戏迷捧场,我老谭哪得如此风光?”

众人落座。刘恭正道:“借今天蓝桥墅主做东,我自己班中的几位崭露头角的妙龄坤伶也叫来为您老作陪,”他一一介绍着,“这是徐美玉、这是陶玉兰、这是杜兰春、这是宋小冬,也望谭老板如有闲暇之时,不吝赐教,看看这几位是否是可造之材?”

汪笑侬不失时机地:“谭老板此时来沪,八方仰慕,每日除了唱戏,还要忙于应酬。而这几位小坤伶呢,只能在台上跑跑龙套,还到不了能为谭老板配戏份上,不如就趁着这温酒之际,让她们每人唱上两句,请谭老板听听如何?”

谭鑫培笑道:“如此甚好。”

刘恭正示意:“谭老板有此雅兴,你们还不快露两手?”

徐美玉带头站起来:“那我们就来一段四郎探母吧,这其中,老生、青衣、小生、老旦角色都有了。”

陶玉兰先唱起了杨宗保:

帐中领了父师令,

巡营瞭哨要小心,

杨宗保在马上忙传将令,

叫一声众三军细听分明。

徐美玉唱起了佘太君:

一见姣儿泪满腮!

点点珠泪洒下来。

沙滩会战一场败,

只杀得杨家将好不悲哀。

杜兰春唱得是铁镜公主:

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

猜一猜驸马爷袖内机关。

莫不是我母后将你怠慢,

莫不是夫妻们冷落少欢?

谭鑫培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四人之中,有唱老生的么?”

宋小冬说:“是我。前辈在上,小辈献丑了。”她唱了起来: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听她们唱完后,谭鑫培拍手叫道:“好,好,好!四人四角,珠联璧合。刘老板帐下有此等新秀,真是可喜可贺!”

这时候酒正好端了上来,他端起杯子:“来来,老夫借花献佛,先敬这几位小坤伶一杯吧。”

几位小坤伶受宠若惊,不敢端杯。

韩如冰急忙端起杯:“让老前辈先向小辈敬酒,岂不是我这主人的失礼,还是由我和大新班的这几位姐妹,先敬谭老板一杯吧!”

于是几位年轻女子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谭鑫培也喜笑颜开地饮了杯中之酒。

刘恭正问:“谭老板,在我的这几位小坤伶中,您老更垂青于谁啊?”

谭鑫培说:“青衣潇洒,小生俊俏,老旦沉稳,可谓各得其所。不过由小女子来唱老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居然还唱得几分老夫的味道,实属难得。正如男角唱青衣可胜于女人,女子唱老生戏,日后若能登堂入室,必定巾幗不让须眉也!”

汪笑侬敲边鼓道:“谭兄既然对她如此欣赏,何不收她为徒?”

谭鑫培想了一下摇头道:“你知道,收徒之事,于我是一块心病。我曾想把一生从艺所得传给儿子谭小培,怎奈费尽心机,我那犬子就是学不像,扫兴之下,我便不愿再收徒传人。再说各人情形不同,即便我肯收她,她的秉赋未必适合跟我学戏,如果机缘得当,她必定会得到另外的高人点拨。”

汪笑侬说:“谭老板,你这高人指得莫不是……”

谭鑫培道:“余叔岩!这位小姑娘将来如果有可能碰到余叔岩,一定不要错过机会。”

宋小冬站起来鞠一深躬:“谭老前辈的指点,小辈铭记在心!”

谭鑫培谈兴甚浓地:“说起余叔岩,我只教了他两出戏:《太平桥》和《失街亭》。但他为了学我的戏,每每在某演出之时,自己花钱买票去听戏,仔细揣摩,悉心钻研,遇有不懂之处,便来请教,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啊!我想在我老谭身后,真正能传我衣钵,得我精神的,就是这个余叔岩了!”

刘恭正说:“对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就拿汪老板来说,当初放着县官不做,一心想跟汪桂芬学戏,却只得到了汪老板一句洒笑:谈何容易!汪老板下海后便易名为汪笑侬藉以自励,如今岂不也是梨园行中响当当的人物!”

谭鑫培说:“笑侬弟学得不仅是汪桂芬,渊源驳杂,却又独出心裁,不但善演,而且善编新戏,在京城虽被有些人视为野狐禅,在上海却是红透了半边天啊!我平生最佩服的两位海派伶人,此其一也!”

杜兰春问:“谭老前辈,那还有一位是谁?”

“还有一位,就要算小连生潘月樵了。月樵嗓音偏左,演老生戏因而稍逊,但武功、念白无出其右者。如演《群英会》之鲁肃,在舟中唱到`浑身战抖’时,一只纱帽翅顿时摇动;演《战宛城》之张绣,背耍令旗进场,走到下场门帘,正好令旗卷成一根旗杆,均绝活也!哎,我记得他与你汪笑侬是一对文武搭档,我这次来大新舞台挂牌,为何只见你一个姓汪的三点水,却不见那一个姓潘的三点水呀?”

汪笑侬叹一口气道:“只因月樵老弟因为在上海光复起义中有功,脑子发热,从大新舞台抽股走人,使得大新舞台倾了半边。他把全部家当都投入了官场,没想到戏子在官场上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家财散尽,那个官也当不下去了,只好还是回上海重操旧业。因为当初有负于刘老板,不好意思再回大新舞台,便搭班在金桂舞台唱戏了。”

谭鑫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不知刘老板能否请他回来,我这个京城里的三金之人和这两位上海滩上的三水之人共唱一出戏?”

刘恭正摇摇头:“只怕他抹不下这个面子。”

汪笑侬说:“月樵这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在这个当口,他不但不肯回到大新舞台来为您挂刀,恐怕还别着劲要和你这位京城来的伶界大王叫上一阵板呢!”

谭鑫培大笑:“好好好,有人叫板,这戏才唱得热闹!”

在此时的上海,还能和大新舞台稍做抗衡的,也是有潘月樵挂头牌的金桂舞台了。热烈的锣鼓点中,潘月樵正在演出《盗魂铃》,他扮演的猪八戒与九只狮子怪激烈地开打着。引起观众的一片喝彩声。

有两个戏迷在台下议论着—

一个说:“哎,最近北京来的伶界大王在大新舞台挂牌,据说是盛况空前,你去看过没有?”

另一个愤愤地:“什么伶界大王,盛况空前,他要是不吹那个牛,我倒要去看看,他吹了那个牛,我偏不去!伶界大王,那是北京人封的,我们上海人为什么要买他这个帐?”

一个说:“倒也是,京派海派,戏子各有千秋,戏迷各有所爱,他一称伶界大王,就明显是说北京的名角要胜过上海,这不是明摆着要压我们上海人一头吗?”

另一个道:“许多上海的戏子和戏迷都跟过去趋炎付势,我偏不!幸好这里有潘老板不服这口气要在这里和他别别苗头,我们也要在这里给我们上海的名角捧场!”

谭鑫培在大新舞台演了半月下来,刘恭正到账房翻看着帐本,面有喜色地对四盏灯道:“四叔呀,从票房看,我们请谭老板来这步险棋是下对了吧?”

四盏灯喜开于色地:“自谭老板登台后,场场爆满。大前天的《连营寨》,前天的《胭脂宝褶》,昨天的《长亭昭关》,简直是一票难求,不但卖了站票,甚至还卖了吊票!”

刘恭正惊讶地:“吊票?”

四盏灯解释道:“是啊,有的大人带了小孩子来,小孩子没地方坐,只好放在大竹筐里吊在大人头顶上看戏。”

刘恭正笑道:“亏你想得出!”

四盏灯说:“那还是亏你想出了请伶界大王来这个妙招,才使得大新舞台日进斗金啊,看来真是只有敢大把地花银子,才能大堆地挣银子!”

刘恭正问:“其他戏园子上坐的情形如何?”

“都被我们挤惨了,一般只有三四成座,只有金桂舞台靠着潘月樵在那里与谭老板唱对台戏,加上一些不服伶界大王这口气的人捧场,才能卖到七八成座。”

“这个潘月樵,他倒是真的叫上劲了。他倒是凭什么能和谭老板唱对台戏呢?”刘恭正问。

“听说他唱的是一出《盗魂铃》。这是一出显本事的戏,在戏中把他会唱的各种戏曲都唱了一遍。特别是他的武功叫座,在上海滩上京剧的风头快被谭鑫培抢尽之时,他居然还能独竖一帜,也让人称奇。”

“你去看一看,他的这出戏有些什么名堂?”

四盏灯不以为然地:“我们现在票房这么好,还去管他干什么?”

刘恭正说:“不然,他是在和谭老板别苗头,我们如果能让谭老板和他反别一下苗头,真正做到我们请来的伶界大王在全上海无人能敌,大新舞台岂不是大获全胜吗?”

四盏灯到金桂舞台去探虚实时,潘月樵的《盗魂铃》正演到高潮之处。

舞台正中叠起了三张桌子,扮演猪八戒的潘月樵就将从这三张桌子上腾空翻下来。只见潘月樵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对台下观众道:“我老猪今天高兴,翻三张桌子不过瘾,翻四张桌子如何?”

台下戏迷一阵狂热的欢呼:“翻四张!翻四张!……”

潘月樵在戏迷的欢呼声中指挥手下人又加上了一张桌子,随后,在全场观众屏息等待的紧张气氛中,登上了由四张桌子架起的高台,一个漂亮的跟头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台上,亮相。

剧场中掌声雷动。

一些戏迷们喊出了支持他的顺口溜:“潘老板,翻四张,胜过伶界谭大王!”

正在这时,从舞台上方不失时机地落下四个条幅,上面写道:

“官场一败将,戏台常胜兵。敢翻四张台,胜过三个金!”

这个叫阵的条幅更加激起了戏迷们狂热的喝彩。

四盏灯回来向刘恭正汇报:“潘月樵的《盗魂铃》,我去看过了,确实不错。特别是在最后,这个潘大胆竟敢翻四张桌子,还挂出了条幅:`官场一败将,戏台常胜兵。敢翻四张台,胜过三个金!’这是明显在向谭老板叫板了。”

刘恭正思索着:“唱文武老生,潘月樵自知比不上谭老板,所以找了这出插科打诨显本领的戏来打擂台。如果谭老板肯演一次《盗魂铃》,那在上海戏迷中造成的哄动,肯定是潘月樵不能望其项背的。”

“问题是,谭老板他肯演吗?”

刘恭正看着四盏灯:“那就要靠你去说了!”

四盏灯来到谭鑫培住处时,他刚刚吸完大烟。他放下烟枪,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恭恭敬敬地在一边等着,直到谭鑫培睁开了眼才开了腔:“谭老板。”

谭鑫培连忙坐起来:“哦,四总管来了,请坐请坐。”

“谭老板,我们刘老板让我来与您有事相商。”

谭鑫培道:“有何吩咐,请说便是。”

四盏灯说:“近日小连生潘月樵在金桂舞台上演《盗魂铃》火爆得很。不知谭老板会不会唱这出戏?”

谭鑫培哈哈大笑:“你这算是问到方家头上来了。这《盗魂铃》本是《九狮岭》中的一折,说得是九狮岭上有九头狮子,兴妖作怪,闻知唐僧取经路过这里,就准备用魂铃这个法宝劫取唐僧吃他的肉。所谓魂铃,就是狮王颈下的那只铃铛。猪八戒为盗魂铃进入洞中,盗铃不成反被追赶,多亏孙悟空赶来才解围,降妖伏魔。这本是一出以八戒为主的闹戏,以丑角应工,没有大段唱。”

四盏灯说:“不对呀,我昨天去看过,那八戒不但有大段的唱,而且南腔北调的什么唱都有啊!”

谭鑫培笑着说:“你知道为何吗?当年我在宫中侍奉老佛爷,因为得罪了李莲英,他故意撺捣老佛爷点了这出不是我的本工戏让我唱,若说不唱,那叫抗旨不遵,老佛爷怪罪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没法子,只得领旨,硬着头皮唱。不过我可不能按照旧路子演,得演我拿手的玩艺儿。没上场之前,就来了个导板:`龙凤阁内把衣换’,上台后,接着就是东一句西一句,只要合辙押韵,不管什么戏里的,抓来就给唱上了,反正演得是插科打诨的猪八戒,他老先生戏瘾犯上了,唱什么不行啊!就这样,我一唱反倒把这戏唱活了。老佛爷说猪八戒贪玩好乐,就该是这样的,赏!当下就赏我古月轩鼻烟壶一个、红青宁绸袍料四件,四喜白玉扳指两个,还有炭胆文具一份。从这儿开始,《九狮岭》就只单唱《盗魂铃》这一折了,而且由我把一出以武旦为主的戏,唱成了一折以老生为主的戏了。以后别人演的《盗魂铃》恐怕学的都是我这个本儿。”

“说来说去,竟有这么巧的事,那潘月樵竟用您早年演过的《盗魂铃》,和您老叫上板了!”四盏灯故意激他。

“哦,怎么个叫板法?”

四盏灯说:“潘月樵在最后翻桌子时,特意叫人给他加上一张,翻四张,翻完了之后,台上还放下四个条幅,上头写着:`官场一败将,戏台常胜兵。敢翻四张台,胜过三个金!’这不是明摆着给您难看嘛。”

谭鑫培摸着下巴:“这个潘月樵!”

四盏灯说:“刘老板这次把您请到上海,打出伶界大王的旗号,看了您的戏,梨园行里的人无不叹服。只有这个潘月樵,倔头倔脑的不肯服气,还要摆出向您叫阵之势。我们刘老板的意思,如果您也能把这出《盗魂铃》演上一演,叫上海观众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行家高人,这在上海戏迷中造成的轰动,就是潘月樵不能望其项背的了。这样的话,您这趟来上海就算是十全十美,满功而还了!”

谭鑫培听了,沉吟半晌后说:“这出戏本来就是我的戏,演是可以演,不过我有我的正宗演法,你们不要拿我当潘月樵。”

四盏灯大喜:“那是自然。但是潘月樵能翻四只台子,不知谭老板……上海观众看《盗魂铃》,最叫好之处就是看他翻四张桌子。”

谭鑫培想了一下说:“上海人懂戏吗?不懂的话,这出戏我就不能演;若懂的话,三张也好,四张也好,随便你们在台上给我放几张桌子!”

四盏灯从谭鑫培住处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刘恭正:“谭老板他答应了!”

刘恭正兴奋地:“他答应也演《盗魂铃》了吗?”

“说起来,这折戏还是谭老板开的先河呢!他不但答应演,并且还答应可以在台上放三张甚至四张桌子。”

“这太好了。不过谭老板那么大年纪了,就不要放四张桌子了,三张足以,你说呢?”

大新舞台门前,崭新的海报贴了出来:

“伶界大王准演《盗魂铃》

南腔北调,百戏杂陈,花甲高龄,翻三张桌子。”

有戏迷看了海报在议论着:“这下有看头了,谭叫天也要唱《盗魂铃》,翻三张桌子了!”

“那比潘月樵还是少一张啊!”

“谭鑫培多大年纪?潘月樵又多大年纪?等到潘月樵到了伶界大王这个年纪,能不能翻三张还难说呢!”

但汪笑侬看到这张海报却着了急,他急匆匆来找谭鑫培:

“谭老板,我看到你要演《盗魂铃》的海报了。你的武功底子虽好,唱过《金钱豹》,演过孙悟空,翻三张桌子是小菜一碟。可那是年轻时候啊!现在,人人要听的是你的唱,您何苦拼老命去和后辈小生比翻桌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