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行毛笔字变成了报纸上的铅字大标题时,这张报纸被刘恭正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让你去办事,怎么办成了这种结果!”
刘恭正看着四盏灯。四盏灯冤枉地:“我也没想到啊,他没有说不能发那份反省书啊,就是不发也算了,怎么又猪八戒反过来倒打了我们一耙!”
刘恭正不解:“我同他洪正秋前世无仇后世无冤,而且我还真的很欣赏他在报上的那些评剧的文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登那个反省书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写文章来攻击我?真是莫名其妙!莫非他和那个臭茶役有什么关系?莫非是我的哪个对头收买了他,利用这件事来打击我,拆我的台?”
毓昌在边上愤愤地:“这世道真是变了,小人们要骑到大人们的头上来了!这样吧,我带人去把他的小小报馆给砸了!”
刘恭正连忙摆手:“毓总管,你想帮我的忙,我领情了。但是你的一顿拳打脚踢已经惹出了麻烦,去砸报馆更是不可!”
四盏灯说:“由我们出面去砸报馆自然不妥,但是你只要和顾业成顾先生说句话,他叫人随手就去办了。”
刘恭正压下火气:“不行,我们是商人,不是帮会。这件事不能靠全武行,要靠唱文戏才行!这样吧,你帮我送一张请柬去给这位洪先生,我要请他吃饭。”
饭定在申江酒楼的一个小包间里。
洪正秋没有拒绝,手持请柬,洒脱地步入。
四盏灯迎上去:“洪先生来啦,这位就是我们刘老板。刘老板,这位就是洪先生。”
介绍完了,他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了主客二人。
刘恭正说:“洪先生,久仰你的大名了,请坐请坐。”
洪正秋道:“刘老板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洪先生是写文章的人,当然知道文章贵曲不贵直的道理,你我初次见面,客气话总是要说几句的。其实也不是客气话,我读过洪先生不少文章,并且知道,洪先生不仅剧评文章写得好,剧本也编得相当好,听说你将莎翁名剧《威尼斯商人》改编成文明新戏《借债割肉》相当受人欢迎。”刘恭正先说好话。
“那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偶尔为之。刘老板今天特意请我来,不会是专门说恭维话给我听的吧?”洪正秋看着他。
“洪先生,你是评戏写戏的人,我是开戏院的人,我们都是靠戏吃饭的人,应该惺惺相惜,成为朋友才是。只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成为朋友,就有一个小疙瘩夹在了你我中间,我想,我们首先应该把它化解掉才是。”刘恭正谈及正题。
“你说得是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吧?”
“洪先生是个豪爽的人,骂起人来也痛快淋漓。只是在那个李某酒后在我的戏院里滋事,既损了谭老板的大名又坏了我的生意。在这件事上,洪先生本来是答应了汪笑侬要帮谭老板写文章的,却又变了卦。你不肯帮忙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我想和洪先生讨个明白。”
洪正秋说:“刘老板得罪了,我什么也不为,只是为小人物打个抱不平罢了。多好的戏,多大的角儿,大人物看得,小人物花了钱买了票也看得。他觉得没有看到名角翻三张桌子不过瘾,叫了一声倒好,本不是多大的事,可是挨了一顿打还要被迫在报上写反省书,刘老板不觉得过分了吗?”
“洪先生请听我说,李某只是一个茶役,我打听过了,同洪先生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洪先生官宦出身,门第高贵,何必去为这种人操心呢?”刘恭正不解。
洪正秋正色道:“谭老板受了冤枉,自然会有人去替他说话;可是那个李本初受了冤枉,我要是不为他说句话,又有谁会为他说话呢?”
刘恭正说:“洪先生肩负办报的重任,日夜操劳,还要为李某花费如许精力,这值得吗?况且从亲疏关系上说起来,洪先生帮我的忙才是理所当然。我是个商人,却是个热衷戏剧的人,不瞒你说,在英国的时候还学过几天莎士比亚,对于戏剧,我不但情有独钟,而且希望能有所贡献。当然,商人的首要目的是要钱,可是钱赚多了,自然也是要搞些慈善事业的,慈善的对象,自然是像李本初那样的小人物。我今天请先生私下晤面,就是想和洪先生捐弃前嫌,交个朋友。”
洪正秋说:“如果刘老板真的对艺术爱好,对弱者慈善,那倒是要请刘老板先帮我一个忙。”
刘恭正说:“好极了,我们彼此帮忙,进行合作如何?往后大新舞台演新戏,就请洪先生写写宣传文章,在报上多多捧场。我知道洪先生一向是以义为重,但是商人不会白受别人的好处,我一定要给洪先生报酬的,而且是丰厚的报酬,只希望洪先生不要以清高的姿态来拒绝我的好意。”
“这个好说,但在我们合作之前首先要解决李本初的问题。能否请刘老板屈尊一下,一是公开登报认错,无论如何打人不对;二是负担一下李本初的医药费,不知是否可以?”
刘恭正怔住了,实在想不通这个洪正秋为何会是这样,他的气恼已经冲了上来,只好强笑道:“洪先生这种侠士之风,刘某非常钦佩。只是洪先生应该知道,那位李本初是受了一点皮肉之苦,但是他所喝的倒彩,还有洪先生攻击大新舞台的文章,使我和谭老板遭受的损失远不止此!依我看,洪先生抱打不平,也就到此为止。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洪先生不肯和我交朋友,我也不会勉强。但是我对你还是有一分敬意的,洪先生对我的无理,过去也就算了,我不再追究!如何?”
洪正秋也被刘恭正的最后一句话所激怒:既然刘老板不肯认错,更不肯知错改错,那么洪某人将我行我素,也请刘老板原谅!”
这时堂倌端着冷菜进来,洪正秋却拂袖而去。
刘恭正看着他的背影只有苦笑。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第二天,四盏灯拿着一张报纸急急走来告诉刘恭正:“不好了,那个洪正秋又有文章登出来骂我们了!”
刘恭正把报纸在桌上摊开,报上赫然印着文章标题:
“大新舞台打人拒不认错,老板出面试图收买记者”
刘恭正气恼地:“这个洪正秋,实在是不懂道理!”
四盏灯说:“看来对这种人唱文戏不行,还得演武戏。昨天顾业成来看戏时还问起要不要他帮忙。我看由他帮忙最好,我已经叫人把今天的报纸给顾业成送过去了,他肯定会派人去教训这个不识相的洪正秋的!”
刘恭正立刻变色道:“这种事情,你怎么好这样自说自话!”
顾业成看到那张报纸的第一反应就是狠狠地骂了一声:“他娘个东西!这个洪正秋不光是给我的朋友刘恭正找麻烦,也是给谭老板找麻烦,谭老板被封为伶界大王,王老板服贴,我服贴,满上海看戏听戏的人都服贴,偏偏就那个喝倒彩的和这个姓洪的不服贴,他娘的不服贴,我一定要叫他服贴,志生啊,你带几个人去,给我把他的那个小报馆砸了!”
志生得令,带了几个人就要出去,刚走到大门口,又回来禀报道:“顾老板,刘老板来了。”
刘恭正匆匆走进来:“业成兄,你还没派人去教训那个洪正秋吧?”
顾业成说:“我正要叫他们几个去把那个小报馆砸了,给你恭正兄出一口恶气!”
刘恭正说:“且慢且慢,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怕你的弟兄出手太重,还是免动拳脚为宜,此事由我自己来处理吧。”
顾业成说:“你怕什么?一个臭文人,不肯吃馒头,当然就要请他吃拳头,教训了他他能怎么样?”
刘恭正说:“这个洪正秋我已经跟他打过交道了,是个软硬不吃的倔头。你要能打得服还好,若打不服,他那一枝笔耍起来在上海滩上也能抵得上赵子龙的一杆枪!”
“哪你就听由他写文章在报上骂你?”
“你不是刚看过谭老板的《七擒孟获》吗?对孟获这样的人,诸葛亮早就可以把他一刀砍了,为何还要七纵七擒呢?无非是要收服其心。对这个洪正秋,我若能不动干戈,化敌为友,岂不是应了孙子兵法上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顾业成笑道:“看来恭正兄的韬略,可供我这个粗人一学。但对这个软硬不吃的人,文戏他听不进,武戏你又不让唱,不知你如何才能收服其心?”
“这个我自有道理。刚才我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路边变戏法,戏法戏法,戏法两字怎会连在一起呢?由此我想到,从戏上惹出来的纠葛,可以到法上面去寻一个体面的了断。”
顾业成翻着眼皮:“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刘恭正说:“我的意思是,把他告官,由法庭去判他输,要他服贴!”
顾业成不解:“没听说过,又不是杀人越货,这样的事情也可以告官?”
刘恭正说:“在中国当然没有人会打这样的官司,过去的县官道台也不会受理这样的官司。但在西方,这样的事就可以告他一个损害名誉罪!上海租界遵行的是西方的法律,我当然也可以这样告他。”
顾业成笑道:“闻所未闻,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官司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