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上海
19068300000029

第29章 佟光夫(1)

法国领事和佟光夫正坐在餐厅里喝着餐前酒。

王鼎松受宠若惊在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法国领事敬礼:“领事先生,巡捕房探长王鼎松前来听候您的吩咐。”

“哦,王探长,请坐。这位先生,你认识吗?”

他指一指坐在他旁边的佟光夫。

王鼎松思量着:“好像……有点……面熟的样子。”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民国以来在上海滩崛起的名人——佟光夫先生。”法国领事指着佟光夫,“他既是银行家,又是政府要人——最近刚刚荣任了督军府的财政总长,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就是财神爷,对吗?”

王鼎松讨好地:“是,是,佟先生年轻有为,名气如雷贯耳。”

佟光夫说:“我在大新舞台看戏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探长先生。”

王鼎松感兴趣地:“佟先生是去看谁的戏?”

“徐美玉。”

王鼎松如遇知音般:“佟先生也迷徐美玉的戏?”

佟光夫含笑点点头。

法国领事对王鼎松说:“佟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们法国人的朋友。今天在这里请王探长吃饭,是要你帮忙办一件事。”

王鼎松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王鼎松穿得是法兰西的制服,吃得是法兰西的俸禄,领事先生要我办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领事笑道:“没有那么严重,不要赴汤蹈火,只是举手之劳。佟先生事业有成,但家室无着,他看上了一位女子,想上门提亲,却又素昧平生,听说王探长和那一位女士很熟,所以想请王探长为佟先生去提一下亲,做个媒人,不知是否可以?”

王鼎松想也不想就一拍胸脯:“区区小事,这有何难?”只是刚拍完了就觉得有点不妙,语言也有些支吾起来,“只是不知佟先生……看上的是……什么人?”

佟光夫笑笑:“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我本不应该麻烦王探长。”

领事道:“不不不,王探长一定会热心帮助的。那个人,我替你说吧,就是你们都去看她演戏的那个人。”

“徐美玉!”王鼎松傻了眼,心里又气又怨,却又不能流露出来。怨得是徐美玉对他的追求一直在躲避;气得是还未到手的美人竟被人半路拦劫,居然还要他去做媒人。但佟光夫的社会地位不是他这个法捕房探长所能比的,况且向他提要求的又是他的法国主子,他只能强忍火气,满脸堆笑:“这个,这个,我恐怕……”

“成人之美的事,王探长就不要客气了。如果不是你和那位女演很熟,我也不会请你来帮这个忙。听说你和那个女演员已故的父亲也是朋友,你难道不希望你老朋友的女儿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吗?要知道,我是很少请我的下属吃饭的,更何况是中国人下属。”法国领事道。

王鼎松无奈,拱着双手:“领事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效劳。”

“那么这杯喜酒,就包在你身上了!”这时候主菜上来了,领事指着盘中的菜说:“这是我们法国的名菜,奶酪烤蜗牛,请尝尝。”

王鼎松拿起叉子叉了一只蜗牛送到嘴里,努力咀嚼着这一道既美味又不太好消化的法国大餐。

回到家里,王鼎松愤愤地脱掉法国警察的制服扔在地上,一边骂道:“娘了个东西,这顿法国蜗牛吃得真窝囊!”

“怎么了,法国领事训你了?”桂芳姐问。

“训倒没有,他怎么想得出,请我这个堂堂探长去当月下佬!”

“去给谁说合?”

王鼎松的脸板了半天:“那个财神爷佟光夫看中了大新舞台的徐美玉。”

桂芳姐笑道:“我看这趟差使倒也不辱没你这个堂堂探长,谁叫你跑大新舞台跑得那么勤?那个徐美玉能嫁给财神爷,总比嫁给像你这样的老头子做小好吧?”

王鼎松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喜欢听她的唱腔。”

桂芳姐尖刻地:“恐怕还有扮相吧?我早说过了,男人在外面偷点劳腥我不管,但是野猫野狗不许领到家里来!这些日子,王公馆里的生意你自己不操心,忙来忙去倒给别人做起媒来了!家里的事都要靠顾业成去顶。要论功行赏,你倒是应该考虑考虑给顾业成说一门亲事了。我看顾业成是你王门中最有用的人才,远非徐福生之辈能比。你给他操办婚事,你让他成家立业,将来他才会对你知恩图报!”

王鼎松恼怒地:“我说一次大媒还不够,还要说两回吗?难道我这个法捕房探长改行当媒婆了!”

桂芳姐说:“你要想清楚了,你给佟光夫保媒,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而让顾业成成家立业,是给自己的厅堂里竖一根梁!这件事你要不管,我来管!”

王鼎松板着脸:“那就你来管好了。”他停了一会,“你打算给他说什么样的人?”

桂芳姐甩给他一句:“你会到大新舞台去看人,我就不会到那里去看人吗?刘老板那里,有的是漂亮姑娘!”

“骂声贼子心太狠,花言巧语错认人……”

陶玉兰和宋小冬在台上唱《朱痕记》。陶玉兰饰的是赵锦裳。

桂芳姐和韩如冰在台下看戏。一边在说着悄悄话。

“桂芳姐,王老板真的去给佟光夫说媒去啦?”

“法国老板给面子,总不能不要吧?这样也好,省得我撕开脸跟他闹。徐美玉嫁出去,他也就定心了。”

顾业成匆匆走过来,到桂芳姐前前躬下身子:“师娘,你叫我?”

桂芳姐招呼他:“业成啊,你坐下,陪我看一会儿戏。”

顾业成不知就里地坐了下来。

台上宋小冬饰的朱春登在唱着:

“见坟台不由人泪流满面,

尊一声去世娘听儿细言……”

桂芳姐平平淡淡地道:“业成啊,你王老板爱看戏,你也爱看戏。王老板这一阵迷上了徐美玉,我听说你也有点迷台上这两个的戏,是不是啊?”

顾业成说:“她们两个的戏,我是有点喜欢的。”

“你是喜欢戏呢,还是喜欢演戏的人呢?你老实讲。”

顾业成发窘地:“都喜欢。”

“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应该成家立业了,我和王老板打算给你保个媒,要是我把她们两个中的一个说给你,你愿意不愿意?”桂芳姐问。

顾业成不敢相信地:“真的吗?那师父师娘对我太好了!”

“这两个人你更喜欢哪一个?”桂芳姐看着他。

“这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桂芳姐说:“我知道了,两个你都喜欢,但到底哪个更好,他也拿不定主意,是吧?但娶亲的事,只能娶一个。至于哪一个更适合你,你要是放心的话,就交给我,我去替你说,怎样?”

顾业成受宠若惊:“这样好,这样好,我的婚姻大事就由师娘做主了。”

“好了,你去吧,下面的事由我来办。”

顾业成喜不自胜地走了。

韩如冰对桂芳姐道:“你怎么也给人保起媒来了?”

“还不是为了拢住人心吗?说真的,我倒想给你和刘老板做个媒呢,你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

“不用了,桂芳姐,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嫁人的!”

桂芳姐看着她:“为什么?”

韩如冰低下头:“明公公有言在先,我是他的人,要给他传宗接代,可以偷情,但不能嫁人!”

桂芳姐说:“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可以变一变?”

韩如冰认真地道:“我答应了他,就要守信。再说张荣还在,我若出尔反尔,如何做人?”

桂芳姐叹一声:“我看啊,那个明公公赎你出去,还给你留下一大笔钱,也许是好事,也许未必是好事!”

“不管是好是坏,反正那是我的命!”韩如冰说。

“不嫁人也示必不好。嫁个如意郎君无非是为了靠一座金山银山,如果不愁吃穿,像你这样倒也逍遥自在。男人这种东西,未必靠得住的。”

散戏以后,韩如冰约了宋小冬和陶玉兰一起吃夜宵。

“你们俩的这出《朱痕记》,唱得真是不错!”韩如冰赞道。

宋小冬高兴地:“所以你要请我们吃夜宵?”

“不是我请,是有人请。我不过是作陪而已。”

她引着他们进了包房。她们看着坐在包房里等着的人,不禁怔了:“桂芳姐!”

韩如冰说:“桂芳姐,你要请的两位小妹妹,我帮你请到了。”

桂芳姐招呼道:“快坐快坐。”

陶玉兰和宋小冬有些拘谨地坐下了。

桂芳姐开门见山地:“我请你们吃夜宵,你们有点奇怪,对吧?”

她们两个点点头。

“前些日子我们家王老板天天来给徐美玉捧场,你们害怕会闹出点不好的事情来,特意叫如冰给我通消息,我谢谢了!”

宋小冬的脸色有点红了,不知她下面会说什么。

桂芳姐说:“徐美玉不久就要嫁人了,你们知道吗?”

“是吗?”陶玉兰一脸惊诧。

“不过,不是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是偷偷摸摸地给王老板当小;而是要明媒正娶地嫁给督军府的新任财政总长佟光夫当太太!”

“真的吗?”这回轮到宋小冬惊讶了。

韩如冰帮着桂芳姐打圆场:“前些日子王探长天天来捧徐美玉,确实会让人误会,以为是他看上了徐美玉;其实王探长是受人之托,来为佟先生保媒提亲的。”

桂芳姐谢意地看了韩如冰一眼。

陶玉兰一脸惊羡的表情:“那位佟先生不光在政府里有官位,还是民国上海银行的经理呢,美玉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被他看上了!”

她的表情被桂芳姐看在眼里。

宋小冬却有些不以为然:“美玉姐刚刚唱红,怎么就要嫁人了?我倒觉得有些可惜呢!”

桂芳姐自然也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问道:“如果是你,你不肯吗?”

宋小冬摇摇头:“能嫁个如意郎君,自然是好事情。但是嫁了那样的大人物,就不能再登台唱戏了,那么多年学戏的功夫,岂不都要荒废了吗?”

桂芳姐问:“你说是唱戏重要,还是嫁人要紧?”

“要让我选的话,我宁愿不做官太太,也在做一个舞台上的名角!”

桂芳姐转向陶玉兰:“那你呢?”

陶玉兰说:“当名角虽好,但一个女人总不能唱一辈子戏,如果能有美玉姐那样的好人家去,当然还是嫁了的好,省得将来人老珠黄没有要。”

桂芳姐朝韩如冰笑笑:“我有数了!”

韩如冰也回她以一笑:“人各有志!”

桂芳姐对陶玉兰:“如果我给你保一门好媒,你肯吗?”

陶玉兰又惊又喜:“给我?”

“这个人虽然现在还没有佟先生那么风光,但是你跟了他,荣华富贵是有得享的,而且,这个人在上海滩上,将来一定是个数得上的人物!”

陶玉兰说:“桂芳姐这么看得上我,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呢?”

韩如冰笑道:“王探长做了一桩媒;桂芳姐你也做了一桩媒,这两个妹妹是有了好去处,可是大新舞台的两根台柱给挖走了,刘恭正要肉疼了!”

桂芳姐也笑道:“他肉疼,只好叫请你给他贴一副伤膏药了!”

“什么,陶玉兰也要嫁人了?”刘恭正闻言大惊。

宋小冬悄声地:“刘老板,我先给你透个消息,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徐美玉要嫁给佟光夫我是知道的,陶玉兰要嫁给谁?”

宋小冬说:“是桂芳姐为她保的媒,对方是她家王老板的徒弟顾业成。”

刘恭正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宋小冬不明白。

“还好我的两根台柱,要嫁的是我的两个朋友,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宋小冬开玩笑道:“刘老板,在你眼里,我们这些戏子都是浇地的肥水呀?”

刘恭正认真地道:“哪里,还好要嫁的不是你,在我眼中,你宋小冬可是观音菩萨宝瓶里的金水,你总不会也急着要嫁人吧?”

“我才不嫁呢,我还等着要当谭老板那样的名角呢!”

“好,你有志气!不过,这一下子要折我两员大将,真叫我出血出得不轻啊!”

宋小冬笑道:“反正她们要嫁的都是你的朋友,就算你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吧。桂芳姐还说了,反正如冰姐会给你贴伤膏药的!”

刘恭正叹道:“我是要去养养伤了!”

“刘公子来啦?”刘恭正走进蓝桥别墅,张荣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但是当他点头打过了招呼,径直要往楼上走,却被拦住了:

“公子,请您停步。主子吩咐过了,不让别人上楼。”

刘恭正感到诧异:“我来也算是别人?”

张荣说:“上头有个客人,正给主子画像呢。”

“那好啊,我正好上去看看画得如何?”

张荣伸手拦住他:“不行,主子吩咐了,这会儿谁也不让上去。”

刘恭正问:“我也不行吗?”

张荣点点头:“您也不例外,公子还是改时候再来吧。”

刘恭正抬头看着楼上,悻悻地:“怎么回事?让我也吃起闭门羹来了!”

梅倩夜里归来,她的脚跨过院子里积水的水门汀地,扣开门,她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前的不是丹顿,而是一个农妇模样的女人。

“你是谁?”

那个女人也问她:“你是谁?”

丹顿手里拿着一迭信件从里面走出来,兴奋地告诉她:“梅,你知道吗?我的努力终于有成效了,有几单生意已经敲定了,我们就要摆脱困境了。”

梅倩却青着脸在问他:“那个女人是谁?”

“哦,佣人,是雅可布为我介绍来的。”

梅倩不高兴地:“不是说好了佣人由我找的吗?”

丹顿解释道:“这两天你不在,雅可布带她来了,我就留下了。”

梅倩烦躁地摇摇头:“这事应该让我来做!由你僱她,你是主子,她会不把我当回事;而由我雇她,我就是主子,她就不敢小看我。你这样做,是没有把我当作……”她把手握成拳头,紧紧地压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丹顿把她揽到怀里:“好了好了,不要为这样的事不高兴了,要不了多久,我帮刘恭正定的那一批汽车就要到港了。等那笔佣金到手,我们就可以换一个好地方住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含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蓝桥别墅里,韩如冰正在为上门听曲的客人们演唱。唱的是屈原的《山鬼》;她背后墙上新挂的一幅画也是屈原《山鬼》的诗意。画面上是一个骑在豹身上的半裸女子,那女子的面目,却分明像是韩如冰。

听她演唱的那些客人,目光自然在演唱者和她身后的那幅画上来回交替着。眼神中充满了看见新鲜事情的兴奋。

刘恭正悄悄地走进来,在一边旁观,他看着韩如冰的神态,也看着前来听曲的客人们那种与平时不太一样的眼神。

他感到在那些客人们的眼神中,抱着琵琶的韩如冰也像画上的山鬼那样成了半裸状。

客人离去后,刘恭正和韩如冰二人在那幅画前相对。

韩如冰笑看着他,问道:“漂亮吗?像不像我?”

“那天你不让我这个别人上来,就是脱了衣服让别人给你画这幅画?”

韩如冰解释道:“这是上海艺专一位提倡画人体的画家慕名来访时为我画的。

那个时候你上来,总是不好吧?”

刘恭正恼怒地:“你知道吗?你的蓝桥别墅其实就像一个法国贵妇的沙龙,可你得像个贵妇才行!你当众挂出这么一幅画,人们就纷纷猜测为你画画的人就是你的相好,许多小报也在热炒此事。小报一炒,你这里倒是门庭若市,许多人前来做客,其实只是为了看一看你半裸的模样!”

“你吃醋啦?是怕别人看这幅画呢?还是因为别人说那个画家是我的相好?”

刘恭正板着脸:“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好,你把这幅画拿掉吧!”

在刘恭正心里,韩如冰已是他的人,而且只是他的人。社会上纷纷扬扬地在议论韩如冰,他感到伤的是他的面子。

韩如冰脸上的笑意却退去了:“这是我的住处,我请别人以我为形画这张画,是我愿意。这画画的是我,别人看的也是我,与你何干?”

刘恭正隐忍道:“不要忘了,你已委身于我。这样以身体示人让人作画,岂不是有与他人相好之嫌?”

韩如冰刻薄地道:“委身于你,就是你的人了吗?你不是我的夫,我也不是你的妻,我可以委身于你,也可以委身于其他我喜欢的人,这又与你何干?”

刘恭正火了:“你怎么这样说话?你衣食无忧,何必要用这样的画招那些男人到家里来?是不是一个人住得太寂寞了!”

“我一点也不寂寞,上海滩上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有的是,只是我不肯给他们掀裙子!你们这些男人不是既要看女人脱衣服又看不得这张半裸画吗?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再请人画一张全裸的挂出来,看看你们能怎么样!”

刘恭正气极:“你……真是不知羞耻!”

韩如冰也气极了:“你少来假装正经,讨了便宜还要卖乖,别忘了我本来就是青楼出身,不是你刘家的良家妇女!”

二人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为了与刘恭正赌气,韩如冰特地来到上海美专。

传达室里的一位老师拦住她:“请问你找谁?”

韩如冰掏出一张名片:“我找刘教授,上次他给我画了一张画,画得很好,我想请她再为我画一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