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顿看了看这三人面前放着的高脚杯:“谢谢,来点威士忌苏打水吧。”
站在丹顿后面的侍者轻轻地走了出去。
“丹顿先生,你刚来上海的时候是在清政府海关做事么?”会长问。
“是的,只有几个月吧,很快我就离开了。”
“看来你离开是对的,如果你还仅仅是个估税员,恐怕还不具备加入总会的资格。要知道,拿固定薪水和自己做生意是不一样的。资本的增殖有时候快得不可思议,尤其是在上海这个地方。”
丹顿说:“是的,这两年我的生意进行得还不错。”
会上边上的一位问他:“你在上海准备呆多久?丹顿先生?”
“我觉得这里很好,打算一直住下去。”
会上边上的另一位问:“你结婚了吗?丹顿先生?”
丹顿迟疑了一下:“不,我还没有……结婚。”
会长拿起一枝雪茄:“一般来说,总会要求会员是有财产的,并且是结了婚的西方男子,但如果娶的是一个中国女子,就会成为入会的障碍。好吧,我们会考虑你的要求的。”他把手伸出来,意味着再见结束。
莱茵西餐厅里,雅可布和一个西方女子坐在这里等人。他看到丹顿从门口进
来,对那女子说:“他来了。”
丹顿走来过。丹雅可布站起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玛丽.艾琳女士;这位是约翰.丹顿先生。”
丹顿和艾琳互相致意后坐了下来。雅可布问:“谈得怎么样?”
“会长说,他们会考虑的。但是,如果……”丹顿看着对面的女士,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就会成为入会的障碍。”
雅可布一副有先见之明的样子:“我知道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要把玛丽.艾琳介绍给你,艾琳女士很喜欢中国文化,她希望能在上海开一家古董店,但是资金还有些问题,我想,或许你们有可能成为合伙人?”
他言外有意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也互相看着,丹顿有些发窘,艾琳也有些羞涩,显然雅可布已经和她说过了一些什么。
顾业成和青浦志生站在一个外滩边一段比较偏僻的地方,在观察着江边的情况。
在他们的视野中,几只小舢板悄悄靠上了一艘泊在江上挂着太阳旗的轮船,
轮船上开始往舢板上卸货。
清浦志生在顾业成耳边道:“这些都是英租界探长沈杏山手下大八股党的人。英租界烟土的运入与法租界不同,因为它面靠外滩,多是从水路直抵外滩,既可节省一笔费用,也免去各道关口军警歹徒的干扰和敲诈。非但不用交捐纳税,而且由水警营或缉私营保送,稳稳当当,直达土行。”
顾业成冷笑道:“稳稳当当?我叫他稳不起来!”
大自鸣钟下的法国巡捕房。
英捕房探长沈杏山警装笔挺,面色严峻,带着两个手下的巡捕走来。
王鼎松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迎接他:“沈探长大驾光临,有请!”
他们进到室内,相对坐下。
“沈探长,你我向来是各管一方天地,我负责法租界的治安,你维持英租界的秩序。不知沈探长今天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
沈杏山道:“王探长消息灵通,对此是真的不知,还是详装不晓啊?”
“沈探长说的是什么事?”王鼎松问。
“最近我们英租界里不大太平,抢土案件层出不穷,王探长难道就没有风闻?”
王鼎松打哈哈:“这个嘛,我听说英文的《字林西报》上有所报道,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沈杏山沉下脸:“据我调查,这些抢土的人都不是出自英租界,十有八九是从法租界这边过去越界作案的。”
王鼎松故作愤怒:“什么样的强人,竟敢如此大胆?”
“这一连串越界抢土案已经使得英国督察十分恼火,要求我必须制止。这是我们英捕房递交法捕房的照会,要求法捕房协助缉查!”沈杏山递上一封照会。
王鼎松接过照会:“好,这件事我会报告给法国督察。上海租界的治安是由英法捕房共同维持的,沈探长请放心,我王某人定会尽力。”
沈杏山语带着胁:“是啊,如果英租界那边总是起火,法租界这边的房子恐怕也会被烧掉的!”
王鼎松下班回到家里,脱下警服。
桂芳姐给他拿来更换的长衫,坐在一边看着他:
“儿子的病,是越来越不见好了。我看你也不放在心上!”
王鼎松道:“我不像你们妇道人家,急都急在脸上。不是都吃了最好的药了吗?医生要是没办法,我这个探长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去请个法国医生来看看!”
“中医没办法,西医未必就有办法,不过我去请就是了。”
桂芳姐语带怨气:“你听好了,儿子不光是我的,也是你的!”
王鼎松不耐烦地:“好了好了,在巡捕房里烦心,回到家里还要听你烦。我告诉你,今天英捕房的沈杏山来过了。”
桂芳姐敏感地问:“他来找你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最近英租界发生的那些抢土案。这件事情,过去我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和我说过。不过沈杏山既然过来照会要求协助缉查,我就要心中有数了,是不是顾业成指使人去干的?”
“他们英捕房一丝线索也没抓到?”桂芳姐嗅了一下胸前佩戴着的白兰花,走到王公馆专门藏宝的大铁箱前,拿钥匙打开来,里面装满了上好的烟土。
王鼎松拿起一块一闻便知:“这是从日本轮船上弄来的。”
“这件事情,顾业成跟我说过,我是知道的。不算他自作主张,并且,好处都在你王公馆里。”桂芳姐说。
“这个顾业成,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桂芳姐道:“你穿着一身法国警服,许多事情是不能出面的,没有这样一个能干的人,王公馆的财源从何而来?”
王鼎松说:“沈杏山那里,我自会应付他。不过要告诉顾业成,行事要多加小心,不要被英捕房那边抓住把柄!”
“放心,他沈杏山那点套路,哪里拿得住我们的把柄!”顾业成对桂芳姐说。
桂芳姐叮嘱他:“小心还是要小心的,风头上少做两笔,等风头过去了,再
看准了做几笔大的!”
顾业成说:“我知道了。师娘,我正好有要紧事和你商量。”
桂芳姐看着他:“你说好了。不过,以后不要叫我师娘了,你现在已经成家立业,独挡一面,以后就随着外面人叫我桂芳姐吧,这样也显得你和王老板没有了直接的关系,有些生意由你来做会更方便些。我倒是愿意人家叫我桂芳姐。”
顾业成有些为难地:“那好,师娘。”
桂芳姐提醒他道:“我不是已经说了让你叫我桂芳姐吗?”
顾业成点头道:“桂……芳姐,最近我们的生意好,进货多,销路也畅,法租界有几家私设的土行,知道我们手里有货,路子又粗,就派人来商量,希望摆脱洋药公司的控制和黑心烟商的盘剥,直接从我们这里进货,全部包下。”
“哦?”
顾业成说:“我想,我们手里有货,不花本钱,卖给烟商转给土行燕子窝,倒要费一笔回扣,何不自己开一家土行,直进直出,少转一个弯,多一笔财香,也不让外国人的洋土公司独吞!”
桂芳姐听了,随口回绝:“这办不通的。我们暗里抢土,王老板那里是佯装不知。要是公开办土行,他怎么能点头?他毕竟是巡捕房探长,要捉烟赌,自己偷偷贩土已经冒了很大的险,怎能公开办土行?再说公董局也不会答应。”
顾业成早料到如此,从容献策:“不要紧,我们不挂土行招牌,也不让老板出面,算是你师娘—桂芳姐和我合办。不过,”他有些为难地,“老板不入股,我一个人怕做不出大市面。”
桂芳姐想了一下,很快就找出了解决办法:“老板不出面,我代他入股。不过我也不好出面,你是不是再找一个人合伙,三十三十一。”
顾业成想了一下道:“再找一个人?找我的朋友刘恭正如何?他算盘好,门槛精,路子活,商界里兜得转,又有医药生意在做,由他出面对外,人家不会捣蛋。”
桂芳姐说:“我看可以。鸦片也是药,有一个正规的药店罩在上面,当然更好。”
刘公馆里,顾业成来访。他显然刚才已说过了来意,正等着刘恭正表态。
贝玉洁给他们端上了茶,他向顾业成打招呼道:“顾先生来啦?”
顾业成点点头:“我来和恭正谈一笔生意。那小囡好吗?”
贝玉洁笑道:“蛮好的。在婚宴上送来,实在叫人难堪,但是养了这一阵子,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喜欢上就好,弟妹能认养下这孩子,实在是有贤德的人。”
刘恭正向贝玉洁示意:“业成兄和我有要事相商,你……”
贝玉洁知趣地:“那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你们慢慢谈。”她退了出去。
顾业成看着他:“公司的名称我已经想好了,因为是你、我、还有桂芳姐三方合股来赚大钱,就叫做三鑫公司。”
刘恭正犹豫着:“你让我想一想,虽然我做生意不拘一格,什么挣钱都可以做,但还从未想到要涉足贩烟这一行。业成兄是不是可以,另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入股?”
“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生意不是正经人做的?你不会是看不起我才不想跟我合伙做生意吧。”
刘恭正连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但是我做生意的路数和你不一样。”
顾业成笑道:“朋友嘛,还是老的可靠。我在帮中,你在帮外,我们各有其道,我并不想拉你进来。这件事情我找你,只是在商言商。其实黑的白的红的黄的,不一样是生意嘛。做生意只为了赚钱,管它什么颜色?至于安全问题,你尽管放心,有法捕房探长在上面顶着天,你怕什么?”
刘恭正想了一想:“说到安全问题,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与其拉我入伙,不如拉一个洋人入伙,洋人的身份,在上海本身就是个通行证,许多事情,都会好办得多?”
“洋人?你说的是谁?”顾业成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刘恭正说:“丹顿啊,他最近生意做得不错,已经要加入上海总会了。你做这种生意,如果有个洋人做个挡箭牌,岂不比我更好?”
顾业成点头道:“这倒也是。”
丹顿步履沉重地走回来。他走到门口,正要举手敲门,却又停了下来。他听见屋里,梅倩正在逗他们的孩子潘凯玩。
“宝宝不哭,宝宝乖!宝宝鼻头高,将来运气好!宝宝头发黄,活得年岁长。宝宝嘴巴大,逢人笑哈哈。爸爸的眼睛是蓝的,妈妈的眼睛是黑的,宝宝的眼睛是灰的。宝宝长大了要去英格兰,去看爷爷和奶奶……”
丹顿听着里面梅倩的声音,举起的手忽然沉重的像一块铁,举不动,坠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等于是在犯一件谋杀罪,他将杀死一个心灵。他恐惧得无法下手,但又无力制止自己不去做。
忽然门开了。梅倩诧异地:“你回来了,怎么傻站在门口不进来,吓我一跳。”
丹顿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进门。
梅倩连忙把孩子交给仆人阿莲,扶住他:“你怎么了?喝醉酒了?”
丹顿的声音干巴巴的:“梅,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和顾业成合开了一家公司。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拉你合伙,是因为你是个洋人。只是做鸦片生意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好。”
丹顿盯着她的眼睛,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古怪,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你坐下来。”他拍拍身边的椅子。
梅倩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已有所预感,她的声音颤抖着:“那你要说什么?”
“梅,我在虹口那边买了一套房子,条件比这里好。过几天,你就带着孩子和阿莲搬过去住吧。”
梅倩问:“我?带着孩子和阿莲?那你呢?”
丹顿无法正视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请原谅!”
梅倩一下子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请原谅!你说得多么客气,你们英国人真是有礼貌!你为什么要勾引我?为什么要和我同居?现在说一声不同和我一起住了,就要赶我走!”
丹顿痛苦地道:“梅,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这样做我心里也很难过!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我?哼!当洋鬼子初来中国,就要中国女人,待她不错,中国女人就认为他们比中国男人好,因为他们讲礼貌,不打老婆。后来洋鬼子发财了,要讨洋女人做老婆,这时候他们就比中国男人还坏了,因为在他们眼里,中国女人什么都不是,不是老婆,也不是小妾,而是什么也不算的人!”
梅倩抬起眼来,她双唇抖动着,丹顿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但她没有,只是用手按了一下,止住了嘴唇的颤抖,目光中闪出的既不是怨恨也不是宽恕,:“我可以什么都不是,但是潘凯怎么办?他也是你的儿子!”
“梅,我……”丹顿笨拙地想向她解释,“你得明白,事情不可能有其他解决办法……”
孩子突然在里间哭了起来,他看到她的视线迅速地朝那里转过去,但是她并没有移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有其他结果,是不是?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他无力地结束自己的讲话。
梅倩冷冷地:“我不要听这些,我只问你,潘凯么办?也许我们当初真应该把他打掉,或者送人!”
丹顿下了决心:“你来抚养他吧。我会尽我的责任,来补贴你。但是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会保证――他会得到照料和教育。你以后可以送他上学,费用由我负担……我为你在中国银行里立个帐户,我承诺的就不会变。但是我们必须分开。”
梅倩冷笑了一声,嘴唇轻轻往外一撇:“她漂亮吗?”
丹顿没有反应过来:“你问谁?”
梅倩咬着牙:“你的洋太太。”
“我还没有结婚”,他躲着她的目光。
梅倩低垂着的眼睛飞快地朝他偷睨了一眼:“如果我去告诉她你已经有了一个中国女人,还有一个儿子呢?”
丹顿严肃地:“你不会那样干的,我知道。你如果那样干,我就停止对你的补贴。不要忘记,我的补贴不是个小数目,你不会受穷的!”
里间小孩子又哭了,似乎是意识到屋里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梅倩的眼睛朝孩子那里望去,她走到那里,把孩子抱在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以一种说不清的眼神望着他。
皇宫饭店阳廊上的桌子边,雅可布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瓶启了封的伏特加。他看着丹顿向他走来,问道:想喝点伏特加吗?”
丹顿坐下来,摇摇头,声音低沉地:“我刚刚用补贴把梅倩的事了结了。”他
情绪低落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麦克白夫人看着自己沾过血的双手。
雅可布不解瞪大了亮晶晶的褐色眼睛:“现在就了结了?太早了吧?我想你还要过三个月才结婚对不对,这三个月你怎么过?我想你还是挺喜欢梅倩的,要是我也会喜欢她。”
他往自己的杯中倒着伏特加酒。
丹顿双手托着下巴,沉重地:“这样做真别扭,我忽然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
雅可布喝了一大口酒,话里含着笑意:“可你就要结婚了,她必须离开。就是这么回事,她还期望什么?你总得结婚,但是又不能娶中国女人——不过,你干嘛现在就打发她呢?你可以再等上三个月!”
丹顿叹口气:“这样做我已经很内疚了,像你那样做就太过份了!”
雅可布忽然关切地问:“你答应补贴她多少?”他看到丹顿的嘴动了一下,“什么?数目太大啦,给一半就足够了。她会不断要求你增加的,到时候你会付不起的。”
丹顿不悦地说:“她不像你想的那样!她不会过分要求的,我也不可能会付不起,现在我是三鑫公司的股东。”
雅可布抓住他的手臂:“你不知道结婚要花多少钱?有好多你现在想不到的事要花钱。佣人,衣服,生孩子,保姆,医生――现在莎拉每隔一天就要去看医生――真是无底洞。我现在几乎要破产啦,而我挣的钱并不比你少!”
他对丹顿对梅倩的软心肠大摇其头,一面又喝下一大口伏特加,还呛出了眼泪:“你提早三个月就开始付钱给她,这大可不必!用上海话说:侬只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