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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孩子(2)

丹顿点头道:“是啊。”

刘恭正兴奋地一击掌:“太好了,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红锡包这种香烟的品质并不差,它缺少的只是一个深入人心的商品形象,如果我把这张人见人爱的照片印在香烟上作为商标,并且就把这种香烟改名为小囡牌香烟,一定会有极好的销路!你信不信?”

不久后,以刘晓男的那张彩色照片作为商标的香烟招贴画就贴满了上海的街头和巷口。

贩卖香烟的小童在举着香烟叫卖着:“喂,请看看新出的香烟牌子:小囡牌!小囡牌!小囡牌香烟,人见人喜欢!……”

有两个烟客走进烟纸店,一个叫道:“喂,来一包老刀牌香烟。”

另一个便会说:“侬憨勿啦?现在最时兴的是小囡牌香烟!老板,来两包小囡牌!”

刘恭正的灵机一动,使得他和韩如冰的女儿刘晓男的这张照片成了“小囡”牌香烟的商标画。这使得刘晓男从小就成了万人瞩目的明星,预示了她将来灿烂的明星之路。

“佟经理,被前任大都督陈其美支去的那笔款项怎么办?”

在民国上海银行佟光夫的办公室里,一个下属钱煦东向他请示道。

佟光夫沉吟着:“二次革命失败,前任陈都督已流亡海外,这笔帐,看来只好成为坏帐挂在那里了。好在我们银行运行得不错,从银行所得利润中,这个洞总是可以补上的,只是需要些时间。”

“佟经理,我出个能够快速补洞的办法,不知否可行?”

佟光夫感兴趣地道:“你说说看。”

“这笔钱是前任都督支借的,现在都督一职虽然易了人,但都军府与本银行的抵押关系依然存在,我们如用都军府作为抵押的那部分房产来抵冲此借款,新任都督也无话可说。”钱煦东建议道。

“好,这个办法好!”佟光夫高兴地一拍桌子:“前任都督欠的帐,由后任都督来还,虽然先者是反对袁世凯的,后者是由袁世凯派来的,但借款抵款的是都督府,我们银行的利益就可以不损失了!你提了一条好建议,我要奖励你!”

钱煦东见他高兴,掏出一包烟:“经理,我可以抽一根烟吗?”

“按照规定,本行上班时间是不许吸烟的。但你出了一个好主意,我允许你破一次例。怎么?是小囡牌的?”

钱煦东递上一支:“经理,你也来一支?”

佟光夫笑道:“不,我只是对这个香烟纸感兴趣,这个小囡是我朋友的女儿。话归正传,对这笔款项,当时陈都督要借,又是为了反对袁世凯的独裁,我不能不支持。但在银行的经营上来说是失策的。因为民国上海银行还是有一定的官办性质,不可能完全不受官府的制约。而我的理想,是要办一个真正独立的新式商业银行!”

他们正说着,贝祖铭匆匆闯了进来,神情紧张。

佟光夫连忙站起来迎上去:“祖铭兄,你怎么突然大驾光临?”

贝祖铭说:“我不是光临,是宋江赶来向晃盖通消息!你有大难要临头了?”

佟光夫诧异道:“我?”

“不是你是谁?陈其美反袁失败,出亡日本。新近入主上海的袁世凯一党得知二次革命的军费与民国上海银行有关,报告了袁世凯。袁世凯下令要抓你!幸亏你我的同学张嘉璈在袁氏政府中任财政副长,嘉璈对袁谎称:这是军人持枪胁迫你造成的,与银行经理无关,才使你躲过一劫!”

佟光夫以手加额:“多亏嘉璈相救,不然吾命休矣!”

贝祖铭说:“但事情并未了结。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的北洋势力已伸入江南。君不见原来在江浙一带甚有人望、参加过南京临时政府的人士如张謇、应德闳等都被迫下野。那位很赏识你的江苏都督程德全也被袁世凯解除了职务,由袁的亲信张勋出任。上海在行政上归江苏管辖,此位辫帅张勋一上任,便通过江苏省财政厅长命令民国上海银行立即发行纸币,并且还要将所有储户名单和来往账目上报给他们,以清查有谁在经济上支持了二次革命。你看,这是命令文本!”

贝祖铭把那纸命令放在佟光夫的桌上。

钱煦东耽忧地看着佟光夫:“经理,这下麻烦大了!怎么办?”

佟光夫抓起命令看了一下,又不屑地拍在桌上:“只要我任经理,此事断不可为!”

钱煦东说:“那你就要硬抗新政府之命了!”

佟光夫略一思考:“得这样,软磨硬抗,双管齐下。你马上拿着这纸命令到报馆去,让他们尽快登出来,引起社会上的震动和反对的议论。另外,我马上召开董事会讨论此事,我想股东们也是不会同意政府这样做的!”

贝祖铭说:“你这样应付是对的,但要多加小心!”

佟光夫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了!”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令人震动的沪上最新消息:

袁政府插手上海银行

众储户利益将至不保

茶楼酒肆中,一些商人和储户手拿报纸在激动地议论着此事: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银行若将储户的名单都告之政府,那我们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哼,我看那袁世凯就是当世的曹操,一个奸雄!奸雄自然是要以势压人的,关键是银行的董事会能否顶得住,以银行的信誉来保障储户们的利益?”

张荣在一旁关心地听着这边的议论。

民国上海银行董事会为此开会商讨对策。

“情况就是这样。一边是袁政府的野心和压力,一边是广大储户的安全和利

益。何去何从,怎样行事,将由我们的这个董事会决定,请各位大股东发表意见。”

佟光夫通报了情况后,众股东们纷纷发言。

“此消息见诸报端后,已经引起舆论大哗,认为这是北洋政府对上海商界的一种控制!”

“对于这种控制,我想我们应该坚决顶住,不能示弱!银行毕竟不是军队,不能唯官府之命是从。况且银行的大部分资本都是从社会筹集而来,与政府无关,政府这样做,是无正当理由的!”

“现在储户们已经大为恐慌,纷纷要求提款。如果我们不能给他们以信誉和信心,听任提款成为一个风潮,那么结果势必是存款被提取一空,银行面临着崩溃的危险!”

“各位都是股东,与银行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当此危急关头,应当同心协力,渡过难关。为了平息储户的恐慌,立即登报发表声明:表明按照国外惯例和行业规矩,银行有为存户保守秘密之义务,民国上海银行决不会执行江苏都督的无理命令,出卖广大存户的利益!”

“此意见甚好。我想我们的态度一定会得到上海商界的全力支持!因为唇亡齿寒,我们倒霉了,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钱煦东举着一份电报稿进来:“经理,刚刚收到孙中山先生发来的电报,他在海外知道此事,致电支持我们,希望民国上海银行能够不屈服于袁氏的淫威!”

这消息在众股东们中间引起一阵兴奋和震动。

佟光夫站起来道:“既然各位董事的意见基本一致,而且还有社会各界的支持和声援,作为民国上海银行的经理,本人决定:对袁氏政府的这一无理命令予以拒绝。如有不良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众股东们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张荣回来后,韩如冰心情不安地问他:“你都听到些什么消息?”

“众说纷纭哪。大家都说,官府向银行索要储户名单的做法是不对的,要是真把名单拿去了,那以后谁还敢往银行里存钱哪?但是又怕银行顶不住!”

韩如冰十分担忧:“我们还和一般的储户不一样!一是所存款项数额巨大;二是这笔银子毕竟是明公公从清朝宫里带出来的,万一被那个辫帅张勋给查出来没收了,我们的生计也就断了!”

张荣也惶惶然地:“谁说不是啊!真是愁死人了!”

韩如冰面容严峻地:“事关生存大计,你得赶快提一些银子出来备着。如果情况真的危急,我恐怕还得厚着脸皮去找一趟刘恭正。”

“你去找他?”

韩如冰道:“虽然我伤他伤得太狠了点,但我和他毕竟打断骨头还有筋连着,真到了那份上,我想他不会见死不救的。而且他和佟光夫是有割头交情的朋友,我得知道那个佟光夫会不会执行辫帅张勋的命令?”

“噢,我还忘了一件事—”张荣拿出一张报纸,“上海银行经理佟光夫在报上发表了声明,说他以他的人格和性命担保,银行决不会出卖储户的利益!另外社会各界,包括工部局都发表了态度,坚决反对政府插手银行业务,因为牵一发动全身,这会影响到整个租界的安稳和繁荣!”

韩如冰听完,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下来,人几乎要虚脱的样子:“谢地谢地!谢天谢地!这世道毕竟不是只由官府一家说了算了!”

但是佟光夫拒绝政府命令是要付出代价的。几天后报上登出了这样的消息:

银行抗命,都督震怒

张勋宣布免去佟光夫民国上海银行经理的职务。

佟光夫得罪了官府,却赢得了朋友。

为此,刘恭正专为佟光夫设宴压惊:

“光夫兄,你这次不畏强权,敢于抗命,不但保护了储户的利益,而且在上海赢得了极佳的口碑,让我敬你!”

佟光夫举杯道:“谢谢!此事首先要感谢祖铭兄为我早通消息,使我能够有从容应对的时间。”

刘恭正举杯向贝祖铭:“祖铭兄功不可没,恭正也一并敬你!”

贝祖铭依然对他有些冷淡:“你不用敬我,只要对我那个横下心来嫁给你的傻妹妹多尽一点心就可以了!”

刘恭正多少有些尴尬。

佟光夫笑道:“祖铭兄啊,婚宴上的那出意外,你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啊?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你们毕竟是亲戚,而且你的外甥女都生出来了,你还对他不依不饶吗?”

贝祖铭仍然有些难以释怀:“我妹妹生了个头胎,可在人家刘家只能排行老二,这叫我这做舅舅的总是心中不快吧。再说人家的大女儿是何等的风光,现在上海谁不知道小囡牌香烟啊!”

刘恭正无奈地苦笑着:“总而言之,是我刘恭正欠了你们贝家一笔还不清的感情账,这杯酒,我只能自干为敬了!”

贝祖铭依然不太理睬他,对佟光夫道:“光夫啊,你抗了新都督的命,丢了上海银行差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佟光夫笑道:“张辫帅免了我的民国上海银行经理之职,自然是为了整治我。但他不知道,其实这是在成全我。”

刘恭正问:“此话怎讲?”

佟光夫侃侃而谈:“早先,从开埠以来,上海,尤其是租界地段,一直是外国资本的天下。中国的民族资本,因为缺乏原始的积累,长时间被外国经济势力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中国人想发财挣钱,只有给外国老板当买办。现在不同了,西方列强互相开战了,各国的注意力缩回了欧洲,中国的民族资本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有时间腾出手来进行资本积累了。这正是中国民族工商业发展的好时候,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交通运输,商品流通、机器制造最近都呈现出惊人的增长态势,仅今年开年以来新设的厂矿业就较去年多了一倍。市场的扩大,商品流通的膨胀,自然扩大了对信贷的需求,各行业迫切希望得到银行的援手,以改变资金匮乏、结算困难的状况。”

贝祖铭感兴趣地:“你接着说。”

“现在的上海金融界,表面上仍由外商银行操纵,而实际上,外商银行受欧洲战事的影响业务大量萎缩;而传统的钱庄则囿于偏见和体制上的缺陷,无法满足新兴产业对于资本的大量需求。”

佟光夫看着他们,目光炯炯:

“我认为,这给了私营银行应运而生,乘势而上,抢先进入市场的极好机会!本来,半官半商的民国上海银行就给了我不少限制,只是因为受托于孙中山先生和革命党人,不能不勉力为之。现在情况变了,我被新任都督去了职,正好有了自由之身,岂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所以,我决定自办银行!”

话语一出,在座的众人皆惊。

刘恭正不敢相信地:“光夫兄,你说你要自己办银行?”

佟光夫点点头:“在我看来,只有创办自主经营的银行,才能不受官僚政府的操纵,才能自由地发展。说实话,嘉璈已邀我去北京中国银行任职,我辞谢了。因为受到北洋政府摆布的中国银行已对我毫无吸引力。也有上海的钱庄请我去主事,但祖铭兄,像你我这样深受西方商业银行经营思想灌输的金融学者,怎么会对脱不了小家子气的钱庄感兴趣呢?钱庄的最大弱点是它不像新式银行那样可以从事小额存款的吸收,也不注意资本积累,每年盈利全部分配给股东,更不像银行有增股和提取公积金的做法;而它的授信业务,也只是停留在信用贷款而不搞抵押贷款。所有这些,都使钱庄不可能具备银行那种防御风险的能力,更不像银行那样有不断壮大的可能。”

贝祖铭敬佩地:“光夫,你的想法大大走到我的前面去了。令我刮目相看。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要办私人银行,你的个人资本毕竟太薄弱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佟光夫充满信心地:“现在我手中确实没有米,但我首先需要打造一口可以做饭的锅!有志者事竟成,请在座诸位为我干一杯!”

他先一饮而尽。然后看着贝祖铭:“祖铭,你愿意和我一起创业吗?”

贝祖铭有些为难地:“北京嘉璈那里,也邀请我去任职,盛情难却,我已经答应他了。”

酒宴之后,佟光夫和刘恭正二人沿着江边漫步。

“佟兄,你真的要自己办一家私人银行?”

“怎么,你觉得我是在吹牛还是有点不自量力?”

刘恭正说:“我觉得,开一个店,或者办一家厂,都不难,所需资金有限,可以说干就干起来。可是你雄心勃勃要自己开一家银行……我确实觉得,所求过大。虽然你当过民国上海银行的经理,可那银行的本金,是直接从前清的官银局里划过来的。你自己开银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

佟光夫站定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所以这就要靠朋友鼎力相助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干吗?”

“我?”刘恭正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游移,“佟兄,你我可算刎颈之交了,你有难,我会救你;我有难处,你也会帮我。自从大新舞台热闹起来以后,我的财运不错。可是你知道的,我的钱,都投到各项生意中去了,手头没有闲资呀。”

“这就要你有所取,有所舍了。”

“你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胆量盘掉你的产业,拿出资金来和我干一番新事业!”

“盘掉我的产业,把钱都投到你的银行里去?”

“对,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包括盘掉大新舞台?”

“你的大新舞台,可是能值很多钱呢!”

“这可是一场豪赌啊!”

“就看你敢不敢下赌注了?”佟光夫看着他。

刘恭正不由得有些胆怯了:“佟兄,你这是在激我?”

佟光夫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连忙往回收:“不不不,我只是提一个设想,丝毫没有强求的意思,你回去仔细酙酌一下。兹事体大,破釜沉舟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大胜,一是大败。凡获利大者,总是有风险的。况且,我和你不一样,我本身身无长物,是要借用别人的钱去为别人挣钱,也为自己挣钱。赚到钱固然皆大欢喜,若赔了钱那就坑人不浅。而你现在是有家有业,并且生意都有所收益。如果硬拉你下水,这风险确实是不小的!如果成功了,收益也是相当大的。所以,这不但使你为难,我也为难,请你见谅。”

刘恭正站住了:“你的好意我领了。但这个赌注太大,容我三思!”

大新舞台的台上,由潘月樵和杜兰春主演的《霸王别姬》正在走戏。

空荡荡的观众席中,只有刘恭正一个人托腮坐在那里。他眼睛在看着台上走

戏,心里回荡着的却是在外滩江边和佟光夫的那番对话:

“你有没有胆量盘掉你的产业,拿出资金来和我干一番新事业!”

“盘掉我的产业,把钱都投到你的银行里去?”

“对,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包括盘掉大新舞台?”

“你的大新舞台,可是能值很多钱呢!”

“这可是一场豪赌啊!”

“就看你敢不敢下赌注了?”

刘恭正站起来向外走去,他心里想得是:

破釜沉舟?可如果到头来却是一场霸王别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