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西牢的牢房里,刘恭正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只扣走廊里狱卒喊到:“开饭了!开饭了!”
几个粗糙的饭砵头从窗洞里塞了进来。一个年轻的狱友把一砵饭送到刘恭正面前:“刘先生,吃饭了。”
刘恭正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饭,皱了皱眉头道:“怎么几乎顿顿饭都没有菜的?”
“英国牢头说了,菜不是给我们下饭的,是给我们记日脚的,这叫记日菜。” 边上一个年长些的狱友说。
刘恭正诧异地:“菜怎么能记日脚?”
那狱友告诉他:“两小片牛肉就是初一,几粒黄豆就是初二,有一点咸猪肉就是初三……吃臭咸鱼就是初九,月月如此,这样不就可以计算日脚了吗?”
刘恭正端起饭来:“倒也有趣,原来坐牢也是可以长学问的!”
他正努力地下咽着砵头里的糙米饭,忽听狱卒在外面叫道:“327号,出来,有人来探你!”
刘恭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年轻的狱友兴奋地推推他:“刘先生,这是在叫你啊!”
“业成兄!”
会见室里,刘恭正被狱卒带进来,看见来探他的是顾业成。
顾业成看着他:“恭正啊,想不到你竟会来吃这种苦头。”
刘恭正道:“人生五味,苦也是其中一味嘛,尝尝也好。”
顾业成道:“你要早跟我说,也不至于进来走这一遭。我已经在帮你打通关节了,过几日,就把你保出来。”
刘恭正连忙摇手道:“千万不要!业成兄,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牢,其实是我自己要坐的。我坐在这里虽然很不舒服,但是那个害我坐牢的人恐怕心里比我还不舒服!不就是一两年牢嘛,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刘恭正赢得起也输得起!”
“可是坐牢,毕竟不比坐在戏园里听戏啊!”
“就算我面壁思过,修身养性吧。你要是肯帮我一点,就让牢里给我们的饭里多加点油水,这个牢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顾业成笑道:“这个好办。你要是实在熬不住了,就叫人传话给我,我来救你!”
“好。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送我进来的那个人,恐怕也不会让我在这里面久住的。”
“刘家人,还钱!刘家人,还钱!……”
刘恭正家住宅的大门前,一些被雇来捣乱的人正在粗暴地打着门,一边喊着,一边把门撞得山响。
刘恭正入狱之后,贝玉洁只能自己带着孩子渡过难关。这时候,她只能搂着几个孩子,在楼窗前看着那群人在那里闹事,无计可施。
一个歹徒翻墙进来打开了门,门外那批闹事者一涌而入,在庭院内把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打翻推倒,一边大呼小喝地:“刘家的人呢?出来!出来!日夜银行欠了我们的钱,不能就这么完了!还钱!还钱!……”
贝玉洁不得不从楼上下来面对这群上门闹事的人:“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强盗吗?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
闹事者喊道:“我们是强盗,你们刘家是骗子,骗了我们的存款,银行关了门就算完结了吗?什么私闯民宅?你们刘家开的银行欠了我们的钱,赶快还出来!要是不还,我们就要进房自己拿东西来抵债了!”说着就要往里闯。
贝玉洁站在门拦住他们:“你们站住,日夜银行欠存户的钱,都已经还清了!你们说刘家欠你们的钱,一个一个地把凭证拿出来给我看!”
一个闹事者:“这个女人嘴还硬得很!”
另一个闹事者:“她家男人逃走了,我们就找她算帐!”
第三个闹事者:“你们看,她耳朵上的坠子、脖子上的项链,还有手上的镯子,都是值钱的东西,把它抢下来顶债!”
说着,一帮人一涌而上,围住贝玉洁动手就要抢。刘晓男见势不好,扑上来帮助妈妈和这些人厮打,妹妹亚男也扑上来连抓带咬,但哪里是那帮寻衅歹徒的对手,眼看情形就要无法收拾了,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对那帮闹事者拳打脚踢,把他们打退到几步之外。
原来这些上门闹事,并威胁要入户抢劫的歹徒,都是李乐为雇来故意捣蛋的人。正当他们闹得贝玉洁无法应付,两个孩子惊恐万分时,李乐为以英雄救美的形象出现了,他站在贝玉洁和孩子面前,义正辞严地斥责那些人无理取闹:“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是不是趁着人家男人不在家,看着人家孤儿寡母的好趁火打劫?”
歹徒们和他在演着戏:“你是干什么的?我们上门来讨债,关你什么事?”
“我是干什么的?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大世界场面经理,李乐为!”
歹徒们道:“不过是个大世界的场面经理,现在大世界已经不姓刘了,你还神气什么?”
一歹徒冲上前去就要动手,结果却被李乐为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你们不怕我可以,我就不相信你们连顾老板也不怕?顾老板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你们知不知道?我李乐为也是顾老板的好朋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要是有种,就等在这里,让我去给顾老板打个电话,等他派了人来你们再凶也不迟!”他说着,便跨进厅内去打电话。
这时候闹事者开始恐慌起来了,一个说:“这个人我认识的,真的是李乐为!”
另一个说:“他真的要去给顾业成打电话!”
第三个说:“那我们还等什么?等他从顾业成那里叫了人来收拾我们吗?还不快跑?”
于是,一帮歹徒顿时作鸟兽散。
刘晓男和妹妹亚男开心地叫好,捡起地上的东西向他们背后扔去。
厅堂内,李乐为还在煞有介事地打电话。贝玉洁进来说:“算了,他们都跑掉了,就不用麻烦顾老板了。”
李乐为悻悻地放下电话道:“算他们跑得快,今天便宜了这帮东西!夫人,乐为晚来了一步,让你和孩子们受惊了!”
贝玉洁万般感激:“亏好有你来救援,要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李乐为道:“哪里的话,刘老板待我不薄,这是应该的。这两天我注意到这些人老在你家门前来来去去,就知道他们想趁火打劫,所以特别留了一点心!在大世界我是刘老板的心腹,现在刘老板有了难,我总不能看着他的家眷孩子受人欺负吧?”
贝玉洁庆幸地:“真没想到危难之时,还有你来救驾!”
李乐为说:“那个女人接管了大世界,我场面经理当不成了,只好来给刘老板看家护院。等有朝一日刘老板回来,也好对他有个交待!”
贝玉洁感动地:“叫我怎么谢你呢?你现在丢了工作,先帮我护护家也好,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还真应付不了那前前来闹事的人。”
刘恭正又一次被狱卒带进西牢会见室,看到前来探望他的竟是苏丽娟。
刘恭正感到意外:“是你?牢头说有个女人来看我,我没想到是你?”
“是啊,在你心中会来看你的要不就是韩如冰,要不就是你的贝玉洁,你是想不到我的。”
刘恭正自嘲地笑道:“丽娟啊,我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你就没有必要吃醋了吧?大世界里还好吗?”
“刘老板还是放心不下大世界啊,可是大世界现在和你、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卢佳龄把你给辞退了?”
苏丽娟道:“这是可以想象的事,刘老板的交际花,哈逊夫人怎么会感兴趣呢?还有李乐为,也被他们辞掉了。不过说实话,李乐为倒是你在的时候就应该辞掉的。”
“不说他了,池塘失火,殃及池鱼。我破了产,害得你也丢了工作!”
苏丽娟说:“这个你不用为我耽心,凭着我的这份姿色,总不至于穷死饿死的,当然也不至于卖身为娼的。我来这里探望你,也是出于你我之间多少有一些情份。不过那个李乐为嘛,他本来就像一条蚂蝗叮在你身上,现在叮不到你的血了,我怕他还会打别的歪主意。”
刘恭正不以为意地:“他再打什么歪主意,也都和我无关了。”
苏丽娟有一丝忧虑:“只怕未必呀!”
刘恭正家的餐厅里,贝玉洁正在陪李乐为喝着酒。
李乐为已经颇有些醉意了,贝玉洁也陪他喝得脸颊绯红。
刘晓男带着妹妹来到餐厅门口,看着他们。
刘晓男懂事地:“妈妈,你还不陪我们去睡觉啊!”
说“你没看见妈妈在陪李叔叔喝酒吗?这些天要是没有李叔叔在这儿保护我们,那些坏人早就把我们家给抢了!”
刘晓男:“可是,天已经晚了呀!”
“小囡,听话,你先带着妹妹去睡吧,家里有客人,妈妈怎么好失礼呢?”
刘晓男只好带着妹妹向妈妈道了晚安,去睡觉去了。
李乐为对贝玉洁道:“你的这个老大,灵得很!”
“不瞒你说,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是他那个相好生的。”
“这件事我知道,其实上海娱乐界的人都知道,大家都说你贝夫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呢!不过这个孩子,看起来和你还是有些生分,对我这个外人好像还很不放心呢!”
贝玉洁说:“李先生,我就是不把你当外人,才这么晚还陪你喝酒。说实话,我跟刘恭正都没有这么晚两个人坐在一起喝过酒。他的心都放在外面的应酬上了。”
李乐为拍马屁道:“家里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又温柔贤惠的夫人,还把心放在外面,这就是刘老板的不是了!”
这话说到贝玉洁心里去了,李乐为一下子就赢得了贝玉洁的信任和倾心。因为她在刘恭正那里得到的往往只是感情上的忽略和伤害,她的眼睛禁不住红了:“李先生啊,难得你有一份怜香惜玉的侠骨柔肠,从来还没有一个男人如此仗义地来保护和安慰我呢!”
李乐为趁热打铁:“要说刘老板呢,在外面对朋友行侠仗义,那是有口皆碑的。可是朋友们对他对待女人方面,也不是没有微词的。”
贝玉洁很在意地:“他们都说些什么?”
李乐为欲言又止地:“唉,算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他自己喝下一杯,又把一杯酒端到贝玉洁面前,要她喝下。
贝玉洁推辞道:“不行不行,我已经喝得够多的了,不能再喝了!”
“酒逢知已千杯少嘛,你看我喝了多少,和你在一起喝酒,我心里适意、痛快!但是你也要喝,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贝玉洁只得把那一满杯喝了下去,喝下去之后,她已经醉意颇深了。她借着酒意问:“李先生,你刚才说恭正什么?”
李乐为欲擒故纵:“我说什么?我没说他什么呀!”
贝玉洁拉住他的手不放:“不对,你说了!你说了!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不要瞒我,总不能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吧?”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你说好了,我不生气!”
李乐为道:“朋友们都说啊,他对你太不公了!男人嘛,偶尔拈个花惹个草也就算了,可是家有贤妻,还把外面的相好看得比贤妻更重,就不应当了!更不应该的是,有个老相好的就算了,在大世界里,又轧上了一个交际花当姘头!”
贝玉洁惊讶地:“你说什么?他还有一个姘头,是谁?”
李乐为故作惊讶地:“怎么,夫人你不知道吗?那我真不该说。”
贝玉洁不依:“不行,你不能再瞒我了,非说不可!”
李乐为长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就说了吧,这个新的姘头,就是大世界的交际花苏丽娟!”
“苏丽娟?我只知道她是大世界的场面经理,难道是他的姘头吗?”
“真是满上海都知道了就是你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场面经理啊,就是狐狸精一个,有时候光天化日的在刘老板的办公室里就……哎呀不说了,不能说了,我就亲眼撞见过!”
贝玉洁不敢相信地:“你说的这都是真的?”
李乐为说:“千真万确!有一句谎话我不得好死。还有,你知道大世界为什么会坍台吗?那是因为日夜银行先坍台了;日夜银行为什么会坍台呢?是因为刘老板的相好韩如冰要害刘老板坍台,非要提出她存在银行里的二十万两银子不可;她为什么非要害刘老板坍台呢?那就是因为刘老板轧上了苏丽娟这个新姘头,她争风吃醋非要给刘才能板一点顔色看看……”
贝玉洁厉声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她咬牙切齿地,“刘恭正,你真是该去坐牢!我本来想着要救你,现在看来,你把牢底做穿了才好!这都是报应!是报应啊!”她已经因为酒醉和愤怒而昏昏欲倒了。
李乐为不失时机地扶住她:“是啊,刘老板坐牢,也实在是自作自受!只是苦了夫人你了。刘恭正坐进牢里,要坐多久才能出来,不知道。就算他能够出来,也已经是一个穷光蛋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刘恭正当初娶你,其实并不是因为爱你,只是要找一个殷实的大户人家做靠山。我看他不但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反而给你带来了种种伤害和麻烦。你要彻底地摆脱他留给你的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报上登一则启事,宣布和刘恭正脱离夫妻关系,将来再找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另嫁。这样,那些所谓刘恭正的债主们就再也不能来登门无理取闹了!”
贝玉洁醉得已经迷失了本性:“刘恭正,既然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李先生,我,我不行了,你送我到楼上去吧……”她说着,就已昏睡了过去。
李乐为正中下怀,一脸贪相地把她抱在怀里,向楼上的卧室拖去。
这天晚上,李乐为终于得手,在贝玉洁半醉半醒之际,抱她上床,自己也趁势爬上了她的床,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第二天上午,壁架上的三五牌座钟当当当地敲响了九点。
刘晓男向楼上走去,一边叫着:“姆妈,姆妈,都九点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呀?妹妹都饿了。”
她推开母亲的房门正要叫醒她时,忽然吓坏了——
她发现母亲竟和一个野男人睡在一起。
刘晓男跑下楼来,慌张中一跤跌下楼梯,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吓坏了妹妹,亚男连忙跑来问姐姐怎么了?
“爸爸坐牢了,妈妈和一个野男人好了。她不要爸爸,不要我们了!”
姐妹两个抱头痛哭。
贝玉洁被女儿们的哭声惊醒,看到自己竟赤身裸体地和李乐为睡在一起,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她慌忙穿起衣服,恼怒地推醒仍在打呼的李乐为:
“你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无形,趁人之危占我的便宜?”
没想到李乐为醒来后竟反唇相讥:“你这个妇人怎么可以这样!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看你喝醉了,扶你上床。我本来想学柳下惠坐怀不乱,又想学卖油郎照顾花魁,是你自己欲火中烧,硬缠着要我和你干那好事。我想帮人就帮到底吧,不惜污了自己的名声,让你好好快活了一回。谁知你夜里浪声浪语不知羞耻,早上醒来就翻脸不认人!这岂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
贝玉洁被他说怔了,以为真的是自己昨夜失态。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下楼去安抚女儿。
她一下楼,便被女儿的眼睛盯得慌了神。特别是大女儿晓男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她只能敷衍其事: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妈妈昨晚喝醉了,这位叔叔是留下来照顾我的。”
谁知刘晓男一点也不买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叫偷人。”
贝玉洁羞愧难当:“你这孩子怎么敢这样和你妈妈说话?你懂什么?”
刘晓男振振有词:“我当然懂,最不要脸的女人才偷人!我从爸爸剧场里的戏里看到过,薛平贵离开家好多年,王宝钏都一直在等着他。可是我爸爸才坐牢没几天,你就偷人,你不配当我妈妈!”
晓男这一句话,把贝玉洁多少年的委屈积怨都勾了出来:“你这个野种,你说对了,我不是不配当你妈妈,我根本就不是你妈妈!我养你这么多年,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走吧,你滚!”
刘晓男听母亲这样一吼,自己倒害怕了:“妈妈我错了,我是为爸爸报不平才那样说你的!我是乱说的,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不能不要我这个女儿!”
贝玉洁却怒气未消:“你真是个好女儿乖女儿,你没有乱说,是你爸爸乱搞,搞出了你这个孽种又不和人家结婚,人家专门等到我和你爸爸成亲的喜宴上,派人把你放在大礼物盒子里送到我们家里来的。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养了十几年,没想到人还没长大倒会骂娘了。告诉你,你要骂娘也轮不到骂我,应该先去骂生了你又不肯养你的亲娘!”
刘晓男完全听怔了,她不敢相信:“我还有个亲娘?不,妈妈我是乱说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是我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