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如冰把饭碗一推:“真扫兴!我刚刚高兴一点,你就倒我的胃口!”
刘恭正和解地:“好了好了,吃饭吧。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昨天陪你去了卢佳龄那里,你今天也陪我去看一个人好不好?”
“你要去看谁?”
“我的难兄难弟,潘月樵。”
潘月樵他坐在床沿上,把伤腿架在凳子上,医生和护士正准备为他拆石膏。
刘恭正进来了,向他拱手道:“月樵兄,你说等你腿好了要带酒带肉到牢里去探我,可是还没等你去,我倒先来探你来了!我到你家里来带酒带肉不合适,还是如冰说带一束鲜花好。”
韩如冰把一捧鲜花递给潘月樵的家人。
“谢谢,谢谢!你们来的正巧,今天正好我拆石膏,拆完了我就可以走路了,我们一起到外面喝酒去!”潘月樵大为高兴。
于是大家看着护士给潘月樵拆石膏。
可是等石膏外壳拆下来,露出那条伤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条腿竟被接歪了。
看着偏向一边的脚,潘月樵不禁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腿是正的,脚怎么是歪的呢?”他用拆了石膏的伤腿下地走了几步,分明成了一个瘸子。
潘月樵不能接受:“你看,我不是成了一个跷脚了吗?这样的腿还能演戏吗?”
那个医生也惊得满头大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是在当初接骨时候,没有对准,接歪了。”
潘月樵瞪着他:“我问你一句,还能重接吗?”
医生摇摇头:“木已成舟,有什么办法?除非是断了重接。”
潘月樵的眼中火花一闪:“我再问你一句,可以重接吗?”
医生抱歉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除非断了重接。”
潘月樵大吼一声:“好,那我宁可它再断掉!”
说完,他紧走两步,走到八仙桌前飞起一脚踢在桌腿上,喀嚓一声,只见桌腿断了,他的伤腿也再次断了。
他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直冒出来。
刘恭正上前几步扶住他,对医生喊道:“你还等什么,快给他医呀!”
那医生吓得脸色苍白:“对不起……我……实在是对不起潘老板这条腿,你还是去请仁济医院的骨科陈主任吧,他是上海接骨的一把手!”
刘恭正气愤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推荐陈主任给潘老板?”
那医生嗫嚅道:“我想要是一般人,腿断了接上也就可以了,稍微歪一点也可以走路的。”
潘月樵仰天长叹:“庸医误我!庸医误我呀!”
刘恭正架住他:“赶快叫车!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赶快去仁济医院骨科找陈主任吧!”
正当刘恭正和潘月樵的家人手忙脚乱地架着他往外走时,潘月樵突然喊道:“等等,恭正老弟,今天是不能请你出去喝酒了。”
刘恭正苦笑道:“月樵兄啊,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这个!”
潘月樵道:“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说不定对你有用。”
刘恭正着急地:“我们去医腿要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不,我要现在就告诉你。我有一个朋友,新东车行的车主田浩东,因为生病无力经营,有十几辆新轿车想出手。你从牢里出来,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不如找几个朋友借点钱,把他的汽车盘下来,自己开一家车行,也算是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产业。先站定一个马步,日后再打旋子翻跟头。钱要是不够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凑一份,你看如何?”
刘恭正深为感动:“月樵兄,谢谢了!你的钱,还是留着养伤用吧,我刘恭正虽然一无所有了,但是在上海滩上人缘还是有一点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韩如冰寓所的庭院里,鸟笼中那只画眉在婉啭地叫着。
刘恭正在认真地、专心致志地为韩如冰擦着皮鞋。
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红的、蓝的、黑的、白的……几十双韩如冰的漂亮皮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都擦得明光锃亮。
他擦着擦着,忽然停下了手,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韩如冰悄悄地走进来,在一边看着他。
刘恭正问:“画眉叫得好好的,怎么忽然不叫了?”
韩如冰幽幽地:“我把它放了。”
刘恭正抬起头来:“你把它放了?”
“叫得再好听,可它是在笼子里啊!我这么大的一个软玉温香的安乐窝,都留不住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忍心让那么小的一只笼子关住一只鸟呢?”
“你的意思是?”
韩如冰看着他:“曹孟德对关云长那么厚爱,赐袍赠马,都留不住他的心,到头来还是只能让他走!”
刘恭正低下头:“我是一个守信的人,你要是不想让我走,我会干满和你约定的一年零两个月的!”
韩如冰说:“我也是一个守信的人,正因为我守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信,才伤了你的心!”
“你指的是什么?”
韩如冰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的,就不明白也罢。我还是一个讲情的人,我和你之间的恩恩怨怨,都逃不脱一个情字。我帮你是因为情,害你也是因为情。因为这个情字,你把我害苦了,我也把你害惨了。我想,我们不如就此两清了吧。从你对朋友的所作所为看,你刘恭正确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对朋友都如此,对我也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反正你的心已经在我身边留不住了,我再强留你又有何用?还不如痛痛快快放你走!”
刘恭正放下鞋,站起来,走到韩如冰身边,温情地抱住她:
“如冰,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我心里也一样,可是我们两个脾气相剋,就像两只画眉关在一只笼子里,一定会打得头破血流。还不如远远地站在两棵树上,我唱歌给你听,你飞舞给我看。就算是你能把我收服在你的鸟笼里,不缺食也不缺水,可那样我就愉快了吗?你就满足了吗?我是一个男人,男人是要在天地间做一番事业的!说起来我刘恭正生不逢时,脑子里有些学问,却不能在盛世靠科举成名光宗耀祖;肚子里有些胆量,却又不忍却在乱世当个强盗大王杀人如麻。幸好有个上海滩,有个租界,有个十里洋场可以让我一显身手,所以我才要把大新舞台做红,把新世界做好,把大世界做热闹,给苦恼的人生找一个开心的地方!现在虽然我的大世界丢了,赚到手的钱也散尽了,但是李白有诗曰:`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刘恭正不是无能之辈,更不是能久居人下之人,我如果真的是一个胸无大志随遇而安的人,你韩如冰也不会对我青眼有加吧?”
韩如冰看了一下镜子,嗔怪地:“你看你,把鞋油都弄到我脸上了!”
刘恭正伸手要去擦她的脸,她抓住他的手:“还擦,我的脸又不是鞋!”
“那我用舌头给你舔掉好了!”他说着伸出舌头要给她舔。
“去你的!”她一口把他的舌头含进嘴里,二人热吻起来。
刘恭正冲动了,抱起她就要进卧室。韩如冰使劲挣开他,喘息着:“不,不,现在不要,等晚上!今天晚上,我为你饯行!”
韩如冰为刘恭正的饯别宴没有在餐厅,而是放在了卧室里。
小桌上,放着几样可口的小菜和一壶酒。只有她和他两人。
这时候的她放弃了主人的架子,又变成了一个柔情似水的情人,把盏劝酒,和刘恭正相对而坐,相对而饮。
刘恭正喝下一杯酒,已有醉意地看着韩如冰:“如冰啊,你姓韩名如冰,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寒冷如冰,可有时候你又温润如玉,滚烫似火,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韩如冰眉眼含笑地看着他:“恭正啊,你为人有时候真的是恭良端正,可有时候却又刁钻促狭;有时候像个慷慨义士,有时候也像个滑头奸商,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二人相对大笑。刘恭正道:“喝酒,喝酒!”
韩如冰问:“为了什么?”
“为了你救过我的命!”他喝下一杯。
“为了你借钱给我请来伶界大王唱红了大新舞台!”他又喝下一杯。
“还为了你借钱给我给我开办日夜银行!”
他举杯又要喝,被韩如冰拦住了。
“这杯不能喝!借钱给你的是我,提钱让你银行垮台的也是我,这么说是要我罚酒了?”
刘恭正说:“不,我当时恨你,现在不恨了。如果我不倒台,不坐牢,也不会有时间和你重温旧情,重温旧情是多么好的事啊!项羽为了虞姬,江山都可以不要,我那点产业又算得了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也是商家常事。生意做赔了,只要人还在,信誉还在,就还可以重起炉灶再开张。可是旧情人若是没有了,叫我再到哪里去找啊?”
韩如冰放下酒杯,把琵琶抱在怀里:“刘郎啊,我不做书寓先生已经好多年了,你也好多年没有听我唱曲了,今天,就让我再为你唱一曲吧!”
她手指捻弦,唱起了《西厢记》中的那个送别的名曲: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她唱着曲,他饮着酒。情到酣处,刘恭正把琵琶从她怀里抽走,却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抱到了床上,刘恭正脱去她的外衣。
韩如冰娇羞地:“刘郎,你看,这是你当年送我的那件珍珠衫!”
刘恭正的激情已亢奋难禁:“珍珠衫?珍珠衫!你就是我的珍珠,我的宝贝,我的冰,我的火……”
韩如冰也激情喷涌,两人尽兴温存。
一阵云翻雨履之后,韩如冰满足地把头贴在刘恭正胸前。爱情的幸福感使她有心把埋在心底的那个秘密告诉他,她轻轻地唤道:“恭正,恭正,你知道吗,在我们两之间,还有一笔孽债没有说清,还有一个……”
刘恭正却在尽兴之后筋疲力尽,睡意朦胧:“如冰,我累了,我要睡了,我要睡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恩怨,明天再说吧。”
他话音落下,鼾声已起。
韩如冰看着他,咬住了嘴唇,就此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于是刘恭正就一直不知道他和韩如冰还有一个儿子。
第二天清晨,刘恭正醒来时,韩如冰已经梳洗停当。在床边的小桌上为他熨烫着西装。
刘恭正伸了个懒腰:“如冰,你怎么就起来了?”
“这是你的西装,我给你整一整。”
刘恭正晃了晃脑袋:“昨天喝了不少酒,头还有一点疼呢。”
他若有所思地:“如冰,昨天晚上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的?”
韩如冰摇摇头,说出那个秘密的心情与环境已不复存在,她不想再提及,只说眼前的事:“你给我当管家时,都是穿长衫的,现在你可以穿着西装回家了,这样精神一些。”
“如冰,我有家,有老婆女儿,我要回去了。可是我心里面还有一个家,是在你这里。”
“那你就在心里好好留着它,以后你要是再跌跤了,受伤了,还可以到我这里来。就算我这里是个客店吧,也是为你一个人开的!对了,你盘那个车行,需要钱,可以从这里拿一些去。”
刘恭正决然地:“不,那点钱我想我有办法解决。”
韩如冰把西装递给他:“也好,解决不了的话,来找我!”
她看着刘恭正把西装穿上身。
刘恭正脱下西装,贝玉洁接过去,用衣架给他挂起来。
贝玉洁既欣慰又埋怨地:“你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夫妻二人劫后重逢,互相之间却有了一种陌生感。
刘恭正问:“女儿们呢?”
“小囡跟洪正秋拍电影去了。亚男上学去了。你自顾自丢下这个家就走了,孩子的学总是要上的吧。”
刘恭正看着她:“委屈你了,一个人操持个家也不容易。这些日子里还好?没出什么事吧?”
贝玉洁有些紧张:“能出什么事?你听人说什么了吗?”
刘恭正或是心照不宣,或是不想深究,道:“没出事就好,破财消灾,家人平安就是福。不过现在我回来了,日子还是要过的,生意也还是要做的,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刚回来,就急着要做事?我看你还是好好在家调养调养。”
“你看我像个需要调养的样子吗?我刚刚做完一件大事,把欠的最后一大笔债也算还清了!现在我刘恭正无债一身轻了。可是太轻了,就像一只空船没有压舱货在水面上浮着也不定心。我要重打鼓重开戏,我刘恭正生来就不是一个甘心在人世间跑龙套的角色,我要让上海滩上的人们看看,我刘恭正不会一蹶不振的!”
“你打算再干点什么?”
“现在有一个机会,潘月樵的一个朋友田浩东,因为生病无力经营,有十几辆新轿车要出手,我要是能够接过来,正好可以开一家出租汽车公司。”
“十几辆新车,那一下子要拿出不少钱来呢,可家里,现在也只有一些过过平常日子的油盐酱醋钱了。”
“我知道家里是拿不出钱来了,你能不能回娘家去想想办法?借一笔钱把车子盘下来,要不了两三年,我就可以把钱还掉。”
贝玉洁为难地:“你知道,自从嫁给你以后,我就好像真的是被泼出来的水,偶尔回去看看,爷娘对我也是不冷不热的。”
刘恭正刻薄地:“过去我有钱、大世界办得热闹非凡的时候,你爷娘对你不冷不热,那是美德,不愿攀附;现在他们的女婿落难了,一文不名了,他们要是还对你这个女儿不理不睬,那就是不近人情,是势利了!”
贝玉洁说:“反正我爷娘那里,我是开不了口的。不过我哥哥最近回上海来公干,我倒可以去找他想想办法。”
贝玉洁找到贝祖铭,刚和他谈起刘恭正要借钱的事,贝祖铭就愤愤地骂起来:
“这个刘恭正,他还要办银行!他办办游乐场也就算了,他是办银行的人吗?他办的银行,不倒才怪呢!结果怎样,连大世界也被别人拿去了吧?现在堂堂的前银行家,倒要开车行了!”
贝玉洁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又有什么用?现在他需要一笔钱,好把那十几辆车盘下来。”
贝祖铭对妹妹道:“你要向我借钱,我拿不出来。就能拿出来,我也不放心借给他。但是我可以为你指一条路……”
“你去找过你哥哥了?他怎么说?”
刘恭正靠坐在床头,问洗漱完了正要上床的贝玉洁。
“他说他拿不出钱来。”
“堂堂银行家哥哥,拿不出这点小钱?不愿借就直说好了。”
贝玉洁解释道:“他的银行在北平,又不在上海。不过他倒是给指了一条路:你可以到佟光夫的银行去请求贷款。”
刘恭正掀开被子跳下了床:“他给我指路?笑话!我跟佟光夫是什么关系?我要找佟兴夫贷款还要他给我指路?我不认识到上海商业银行的路怎么走是不是?我跟佟光夫佟经理说不上话是不是?真是笑话了!我明天就去找佟光夫贷款,无非是把这所房子做抵押就是了。”
“恭正兄,有难处你当然应该来找我。当年在码头上要不是你掩护我,我这颗脑袋说不定早就滚落在黄浦江边了,哪里还会有现在的上海商业银行?这笔贷款,没有二话,我贷给你!” 佟光夫笑着对刘恭正道。
“谢谢佟兄了。只是,按照银行的惯例,抵押还是要办的吧?要不然,就是你这个经理破坏自己定的规矩了。”
佟光夫说:“那是自然,帮忙归帮忙,规矩是规矩。现在的上海,之所以吸引了那么多工商业者来投资,就是因为它讲规矩。不像别处,有枪就是规矩,有权就是规矩。”
刘恭正说:“那么,就把我那处房产抵押给银行就是了。”
“不,是把我的房产抵押给银行,我用我的房产来替你担保。”
刘恭正惊讶地:“抵押你的房产为我贷款?”
佟光夫笑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程度了,你知道,再好的朋友,我也不能拿银行的钱送给你。”
刘恭正说:“那么,万一我还不了贷,就得拿你的房产来抵债?”
佟光夫大笑:“怎么可能呢?你刘恭正是什么人?我佟光夫又是什么人?你要是没有还款的能力,我怎么会让银行把钱贷给你?我要是不相信你刘恭正这个人,又怎么会拿自己家的房产为你做抵押呢?”
刘恭正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光夫兄,你的情义我领了!”
“说实话,你要是贷款办银行,我还真不敢贷款给你。” 佟光夫说。
“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可是办车行嘛,以你办大世界的本事,不过是小菜一碟,一定可以办好,而且可以借此东山再起。”佟光夫信心十足。
刘恭正认真说:“纠正一下,不是车行,而是出租汽车公司。就像你的银行不能叫钱庄一样,我的这个新起点也不能叫车行,要叫:`大上海恭正出租汽车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