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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战乱(2)

桂芳姐笑笑:“相信缘分吧,有缘自会碰头;无缘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一对大大的红烛前,站着明公公和韩如冰。他们是一付新郎新娘的装扮,未免显得有些滑稽,但气氛却是凝重的。张荣和李富分立在两旁。

明公公向张荣点点头,拜堂仪式就算开始了。

张荣喊:“一拜天——”

二人面南而拜。

张荣喊:“二拜地——”

二人向北而拜。

张荣喊:“三拜人——夫妻对拜。”

二人对面而拜。等他们抬起头来,明公公的老眼中,竟含着泪水。韩如冰的眼中也噙着泪。

张荣轻喊:“喝交杯酒!”

李富端上两杯酒,二人拿起酒杯圈臂仰首喝下,酒从嘴里下肚,泪在脸上流过。

明公公取出一封银子,交给李富,对他道:“你到外面去找一家好馆子,定一桌酒席,叫他们晚饭时送来。”

李富接过银子,有些疑惑地:“老爷,怎么中午喝交杯酒,晚上吃喜宴?您要是早交待我去订席,这不马上就可以吃上了吗?”

明公公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张荣训他道:“你罗索什么,叫你去办什么事,你就去办!”

李富领命出去了。张荣看他走远了,关上门,向明公公示意他已走了。

明公公长叹一声:“好啦,这就算拜过堂啦。可新郎该做的事呢,我却做不了,充其量只能喝一个交杯酒。不过拜过堂,你我就是夫妻了。贤妻呀,嫁给我这么一个老朽且是废人,你心里委屈吧?”

韩如冰道:“不,我不委屈。我七岁上死了爹娘,就被卖进了勾栏。眼看要到了破身的时候了,能碰到老爷您这样一个靠山,这是我的福份!”

明公公说:“我算什么靠山,一个眼看就要亡国的遗老。今天还站着,明天就倒了。不过我给你留下的银子,足够你过生活了,你要守好了它!银子是给你留下了,但是如何活出个人样儿来,还得靠你自己!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是这笔财产的主人。”

韩如冰看了张荣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们呢?”

明公公看着她认真地道:“你心里要明白:他和他是不一样的!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发李富出去吗?因为仆人也分里外!张荣和我一样是太监。过多的钱财对他是身外之物,从今以后,他每月都从你这里支一份薪水,直到老死。你们听到了吗?”

张荣垂首:“听到了。”

明公公道:“张荣他是我的奴才,从今以后也是你的奴才。至于另一个,他不是太监,只是我的随从,并且不是我可以托事的人,所以在我走之前,也会打发他走的,你放心好了。”

韩如冰看着张荣:“我听老爷吩咐。只是,要他做奴才,我不敢。”

明公公正色道:“你听清了,他就是奴才,从你这里支薪,便要为你效力。他也是监事,受我所托,要为我尽忠!拿契约来。”

张荣捧上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一份契约,摊开在桌上。

明公公对韩如冰:“你看看吧,他要监管的,便是这一份契约。既然你嫁了我,你就是我的人。在我身故之后,你可以偷情养汉,但是不能改嫁他人。你看明白了吗?”

韩如冰声音颤抖着:“我看明白了。”

“不反悔吧?”

韩如冰闭上眼睛:“不反悔。”

明公公一字一顿地:“既然答应了,就要守信!”

韩如冰咬咬牙:“我守!”

明公公伸出枯朽的老手,在一个金印盒里沾了印泥,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他抬起头来看着韩如冰。韩如冰在他的注视下,伸出少女美丽的玉手,颤抖着,也在金印盒里沾了印泥,在契约上按下了鲜红的印迹。

张荣庄重地把契约折起,收入那只锦盒。

明公公道:“张荣啊,你听好了,她从此以后便是夫人了。只要夫人不另嫁人,其他的一切事你不许过问。只有一条:如果生了男孩,必须姓我的姓。”

张荣道:“谨遵老爷之命!”

杏花楼菜馆,刘怀仁在这里宴请宾客,为儿子压惊并接风。

他举着酒杯:“诸位同道,诸位仁兄仁弟,大新舞台的事情,大家都目睹或者闻说了,所以这桌酒,我是专为小儿压惊并且接风的,感谢诸位的光临,我刘怀仁先饮为敬了!”

他一饮而尽,对刘恭正道:“恭正啊,该你给诸位敬酒了。”

四盏灯道:“不不,恭正小侄鸿福齐天,才能大难不死。并且临危不惧,先是在行将就义之时慷慨陈词;后又站出来说话,让一出《辕门斩子》得以安然演完,观众好评不绝,留下梨园行里的这一段佳话,应该是我们先给恭正敬酒才是!”

众人纷纷向刘恭正敬酒。

汪笑侬道:“今天这出《辕门斩子》,是大新舞台开张的压轴戏。没想到节外生枝,正当我这个杨六郎在戏中要砍杨宗宝头的时候,竟被堂堂毓昌毓道台带兵闯上台来,要砍恭正贤侄的头。我想完了完了,开张大吉之日,老板儿子被杀,舞台被血所染,岂不变成大凶之日!没想到,乐极生悲,悲又变喜,虽然节外生枝,这枝上却又绽出奇花!有贵人相助,奇人出现,顿时生死逆转,否极泰来,今天这事,真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同在舞台之上,既有戏中戏,又有戏外戏,戏中戏外,都是要砍头斩首与刀下留人,待我他日援笔写来,恐怕是一出比《辕门斩子》还要精彩得多的好戏啊,来来来,请大家浮一大白!”

他举起大杯豪饮而下。

孙玉声不无遗憾地:“恭正老弟,我是事后才听说此事的,错过了看这出好戏的机会。听说在那老者出面救你之前,先有一个外国人叫刀下留人?”

“正是。那是我在归国船上认识的一个洋朋友。我出于朋友义气,换了护照帮助革命党人佟光夫得以脱身,方惹下杀身大祸,紧要关头,这位洋朋友竟想用大英法律来救我,实属难能可贵!”

汪笑侬道:“但真正救了恭正贤侄的,却是那位老者,今天这桌酒,礼当把他请来向他好好道谢才是。”

刘怀仁懊恼地:“是啊是啊,都怪我当时乱了方寸,当戏散之后我想起要找他时,他人早已不见了,叫我到哪里去找?”

孙玉声悄声地问刘恭正:“你要我帮你打听的那个小女子,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是清和坊的那个`蓝桥别墅’了吗?怎么,你没找到她?”

刘恭正也悄声地:“我已经去找过了,那桂芳姐说她已经被人包了,问是问了,人家不肯说,想必就是那个老者吧。”

同是宴席,气氛却大有不同。这边一桌仅有四个人的婚宴已在惨淡的气氛中吃完了。明公公饮下最后一杯酒,把酒杯一推:“我和夫人要去就寑了,你们两个,就自便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胳膊,韩如冰连忙扶住他,早早地入了洞房。

杏花楼的酒宴还在热热闹闹地进行着。

汪笑侬兴致勃勃地问:“你们说,今天这出《辕门斩子》,谁演得最好?”

刘怀仁道:“那还用说,你是我大新舞台的头牌老生,自然是你。”

汪笑侬摇头道:“非也,今天在台上,演得最好的,是你刘老板的儿子,我的贤侄,刘恭正!”

刘恭正笑道:“汪世伯取笑了。”

汪笑侬一挥手:“不,确实是你演得最好,你还记得你的那段台词吗?”

刘恭正愕然:“我的台词?我又不在戏中,哪有台词?”

汪笑侬说:“无意之中,偶然得之,才是最高境界。你的台词你忘了,我却替你记着,听我念来,看像也不像—”他表演起了刘恭正当时的情景:“毓大人,我虽恨你,倒也敬你,你自己已经快人头不保了,却还敢硬着头皮砍我的人头!”

他做出一个亮相,众人一片喝彩。

四盏灯佩服地:“像极像极,汪老板真是演谁像谁!”

众人大笑。

这时候潘月樵闯了进来:“好啊,你们给恭正老弟接风压惊,却不叫我?”

刘怀仁说:“我专门派人去请你,却哪里找得到你的人影?”

汪笑侬笑道:“都传你攻打制造局立下了大功,恐怕被革命党的头面人物请去喝庆功酒了吧!”

潘月樵兴奋地:“你们知道我打下制造局后又去了哪里吗?我去给恭正老弟找见面礼去了。”

刘恭正颇感兴趣地:“什么见面礼?”

潘月樵叫道:“拿一只空盘子来。”

空盘子来了,他从腰间抓出一条辫子往盘中一放。

众人诧异道:“这算什么礼物?”

潘月樵得意地:“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辫子吗?是上海道台毓大人的。他给恭正老弟来了一个断发代首,我也给他来了一个断发代首!如何?”

众人大呼:“精彩!”

潘月樵问刘恭正:“听说是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女子救了你?”

刘恭正点头:“正是。”

潘月樵:“那是我不在。我若在场,那毓昌想拿你的头去,得先问问我潘月樵手中的钢刀答应不答应?”

刘怀仁举起酒杯:“今天既是大新舞台开张大吉,又是我儿恭正逢凶化吉的好日子,来来来,大家喝酒!”

众人杯觥交错。向刘恭正敬酒时都说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时大菜上来了,堂倌报菜名道:“龙凤鱼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