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生说出这番话后,他在等待着将要受刑人呼天抢地的求情告饶。但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异常冷静,只是说:“今天我栽了,只好认栽。但是其他指头有四根,拇指只有一根。老大如果认为斩掉小手指太便宜我了,能否卖个面子给我,用中指或无名指代替,给我留下拇指和食指。”
徐福生诧异道:“反正你这只手是要废掉了,你还那么在乎哪一根指头干什么?”
年轻人说:“给我留下拇指和食指,我还可以当兵摸枪,要是斩掉了拇指或食指,那就真的是废掉了。”
徐福生勃然大怒:“他妈的,你是不是还准备以后拿枪来找老子报仇啊?”
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老大息怒,你要是怕我报仇,这一刀就划在我的脖子上好了。实言相告,我到赌场来弄点钱,不过是想作为去广东投军的盘缠。既然运气不好,被看穿了,任凭老大处置就是了。”
徐福生说:“你的台型倒是扎得满像样的。你要真是条好汉,我一刀下来,你不要叫痛。”
年轻人点点头:“可以。”
徐福生对那几个保镖:“你们松手。”
那几个保镖松开了按住年轻人那只手的手。
徐福生看着他:“你要真的有种认罚,我一刀下来,你的手也不要往回缩。”
年轻人点点头:“可以。”他把右手五指伸开平摊在桌面上,然后闭上眼睛。
徐福生大吼一声:“我砍了!”
年轻人牙关紧咬、双目紧闭,硬着头皮强撑在那里。只听咚的一声响,刀从空中落下,恰好落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只把他的虎口割破了一小块。
年轻人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着,依然把那只手紧紧地按在桌面上,只见一缕鲜血一点一点地从虎口处流了出来。
顾业成走过来,朝徐福生和保镖们挥了挥手,他们便全都退出去了。
顾业成举起茶壶,朝那只仍然僵在桌面上的手上倒了一点水,那只手才像猛然被烫了或者被冷水激了那样收了回去,年轻人把手举到面前,睁开眼睛,发现只是虎口处破了一点,五根指头完好无损。他不敢相信地把目光从手指上移开,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顾业成。
顾业成赞许地:“不错,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叫痛,是一条好汉!”
年轻人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顾业成微微一笑:“顾业成。”
年轻人跳起来倒头便拜:“感谢顾老板再造之恩!从今以后,我唐立这只手就是你的,你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
顾业成用一把扇子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起来,一只手算什么?我看重的是人!是交情!是义气!”
那个叫唐立的年轻人站起来:“久仰顾老板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因祸得福!”
顾业成坐下,示意他也坐下:“你说你弄钱是想去广东投军?”
唐立道:“正是如此,并无虚言。”
顾业成说:“你知不知道,若干年前,有一个叫蒋志清的浙江人,从上海去了广东……”
“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叫蒋介石。我是他的同乡,也是他的远亲,我就是要效法他,并且要去投奔他的。”
顾业成看着年轻人:“多亏你今天碰到我,要不然就算你到广东去投奔他,你那只手……也派不上大用场了!”
唐立再一次扑嗵一下,跪倒在顾业成面前。
赌场大门前,刘恭正彬彬有礼地迎送着进来或出去的有身份的客人。
他看到输光了钱的李乐为无可奈何又老大不服气地从赌场里走出去;
也看到手上包着纱布的唐立被顾业成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
李乐为在赌场里一次又一次地输掉从杜兰春那里得来的钱,这只是他倒霉的一个开始。
而那个叫唐立的浙江人则因祸得福,成了顾业成放出去的一笔投资,日后将带给顾业成丰厚的回报。
刘恭正看着暮色中赌客离去的背影。他知道从这个赌场里出来的人,命运会有天壤之别。
送完了客的顾业成拍了拍刘恭正的肩膀:“恭正啊,开这个赌场,你辛苦了,今天我在这里坐阵,你就不用操心了,出去白相相,放松放松。”
刘恭正摇摇头:“有什么好白相的?大世界现在是别人的,我不想去;其他可以白相的地方,却又比不上大世界,有什么意思?”
顾业成笑道:“你以为夜上海除了大世界就没有别的好玩地方啦?你要不是为了赚钱忙得无暇旁顾,就是大大地落伍了!阿三啊—”他叫了一声。
那个刚才跟在他身后名叫阿三的伙计应声走到他面前来:“顾老板有什么吩咐?”
顾业成对他道:“阿三啊,你掌台发牌门槛精,白相起来门槛也精,我要你带着刘老板,到上海滩上最近新开出来的那些好白相的地方去开开眼!”
刘恭正诧异地:“带我去开开眼?这上海滩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识过?”
顾业成笑道:“这两年你光顾了拼命做生活了,开办大世界,开办交易所,开办银行,然后卖掉大世界,然后坐牢,出来以后开办出租汽车公司,然后又开办了这个大赌场,除了吃饭睏觉做生活,你好好较白相过没有?你刘恭正号称是上海滩上的娱乐业大王,要是连现在夜上海时兴白相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不是有点名不副实吗?”
这是一个叫做爱司令的舞厅。
阿三领着刘恭正走了进来。他们找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坐下来看着舞厅里的风景。
舞池里,幽暗暧昧的光线下,一对对红男绿女,搂腰挽臂地正在`蓬嚓嚓’地跳着华尔兹。
阿三说:“过去的上海人,一到了夜里厢,好声的人上戏园,去听戏;好色的人上妓院,去狎妓;现在呢,随着西洋人的风气吹进来,上海人女人的衣袖裤脚越来越短,男人的眼光倒是越来越长,想把女人浑身看个究竟。好色的男人光看戏就不过瘾了,就算是看女角唱戏吧,也是只能看到漂亮面孔,看不到迷人身段;要是夜夜上妓院呢,却又没有那么多钱,再说中国妓女的身段,和现在时兴的外国女人的魔鬼身材也不好比。”
他领着刘恭正在舞厅里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
刘恭正说:“于是各种各样的跳舞厅就应运而生了,对吧?”
“是啊,一张舞票,也不过是一张戏票的价钱,一晚上可以请舞女跳十只舞,像这样搂搂舞女的腰肢,还可以悄悄地打点情骂点俏,既有点刺激,又不失高雅,对那些有点钱又不太有钱的男人是再好不过了!”
“都是什么样的人来当舞女?”刘恭正看着正坐在舞池边等待着舞客来请的几位舞女问道。
“无非是一些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们,还有一些大学生、小职员,不上学不上班的时候到这里来挣一点外快,大家闺秀肯定是不会来当舞女的。不过,也有一些是上等人圈子里出名的交际花,你看那边那一位,就是这里的头牌—她轻易不来,来了以后,也轻易不应客,没有一点身份的人,是请不动她下舞池的。这种头牌舞女见惯了达官显贵,架子十足,脾气也大,连舞厅老板也要对她笑脸相迎。”
刘恭正顺着他眼睛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位身姿妖娆、气度不凡的舞女。他先顺着她的脚往上看去:一双四寸高的细长高跟鞋,穿着丝袜的小腿纤细而匀称,旗袍的开衩开到大腿根处,露出浑圆性感的大腿,腰肢随音乐轻轻扭动着,胸部丰满,肩膀浑圆,再向上看去,那张秀丽的面孔分明是一位老熟人—苏丽娟,她一只手搭在迭起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在有无所谓之间不时地放到嘴边轻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一派风情万种的模样。
刘恭正一笑,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站到苏丽娟面前,微微一鞠躬:“苏小姐。”
苏丽娟抬起眼来,意外地:“刘老板!”
这时候正好一支慢三舞曲响了起来。刘恭正问:“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苏丽娟很妩媚地笑着:“当然。”她在桌上漂亮的烟灰缸里揿灭了烟,随刘恭正步入舞池。
看着他们亲昵而娴熟的舞姿,阿三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目光。
舞池里,苏丽娟笑眼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恭正也笑眼相对:“你在这里,我当然也可以在这里的。”
“我知道你开了出租车公司,后来又开了一个大赌场,生意好得很,现在已经有人在说了,看刘恭正做生意的那种势头,将来大世界还要回到他手上的。”
“这话我爱听。哎,自从杜兰春那件事以后,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了?”
苏丽娟有些幽怨地:“来找你总要有点由头才行啊!要想和你轧朋友吧,你家里有太太,外面有相好,我贴不上来;要想在你手下找一份工作吧,我既不能到你的出租车公司里去当个司机,也不能到你的171号去站赌台,也只有等到有一天你重回大世界,我再去给你当场面经理了!”
“那么你就到这里来上班了?”
苏丽娟道:“谈不上上班,想来的时候来来而已。现在的有钱男人,能为我一掷千金的不多,但是想和我在这里耳鬓厮磨一番,肯为我出一点日常花销的还是大有人在的。”
“这么说,生计不成问题?”
苏丽娟叹一口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这里毕竟没有人能强迫舞女卖身,当然,如果她们愿意的话,也会以身相许的,如果碰上既有钱又有情的男人!”她的目光有些热辣辣地看着刘恭正。
刘恭正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那么收入呢?主要靠舞票?”
苏丽娟点点头:“和舞厅老板三七开,或者四六开、五五开,这要看舞女靠姿色、魅力和交际手段招揽舞客的多少而定。当然也有些私下交易,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关心这些做什么?莫非还想开一家舞厅?”
刘恭正若有所思地:“上海滩上舞厅已经够多的了,我刘恭正要开,一定要开一家与众不同的!”
夜上海的霓虹灯五光十色,闪烁不定,如梦如幻。
已是深夜了。刘恭正和阿三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街边的霓虹灯广告和街边风景。
“刘老板,想不到侬跳舞跳得邪气好!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位头牌舞女的关系也不一般!”
刘恭正笑笑:“我在国外的时候跳过这种交谊舞,至于那个头牌舞女,过去是我大世界的场面经理。”
阿三由衷佩服地:“刘老板你真的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
刘恭正意犹未尽地:“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开开眼?”
阿三想了想,颇有些神秘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肯定没有去过!”
阿三又领着刘恭正走进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弄堂。
他们走到一个不大的门口站住了。门里是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从下面传上来一些音乐声和嘻笑声。
刘恭正看着那个往下的楼梯:“地下室?”
阿三闪着兴奋的目光:“里面别有洞天,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原来这是一个在设地下室里的秘密酒吧。有一圈客人坐在四周,中间不大的台子上,有几个女郎正在跳着富有挑逗性的舞蹈。她们跳一会儿便脱去一件衣服,只到最后脱得所剩无几。
刘恭正十分注意地观察着这个环境:舞女、看客和服务生。他悄声地问:
“这里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阿三悄声回答:“都是些有钱、有身份的人,我听说有外滩上的银行家,交易所的老板,公董局的董事,还有巡捕房的头目……”
刘恭正不禁惊讶地:“这些上海滩的上等人不顾身份扎进这寒碜的地下酒吧,就是为了一睹美女的脱衣舞?”
“那他们还为了什么?要上床他们有另外的地方,他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眼睛吃大餐的!”
“给眼睛吃大餐?”
刘恭正显然被这一句话给打动了。就是这样的一个闪念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兴奋不已,走到吧台前,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拍在台面上,大声喊道:“拿酒来!”
几只酒杯当地一声碰在一起。这是在新雅大酒店一个豪华包间里,刘恭正邀了佟光夫、项松茂、洪正秋、孙玉声等几位朋友在这里宴饮叙谈。
项松茂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你要开一个西菜社?”
刘恭正笑着点点头:“万国西菜社。”
项松茂却在摇头:“搞不懂你的脑子是如何转的,怎么忽然又想起要开什么西菜社了?”
孙玉声说:“恭正啊,你是做娱乐出身的,怎么又想起要做餐饮了?”
佟光夫笑道:“刘恭正的思路现在就像一个轮盘赌机,那个小球掉到哪一个格子里都是有可能的。”
洪正秋说:“做做餐饮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要比当那个赌场老板好。我看你还是从赌场里把脚拔出来,好好地开一个西菜社,也是服务社会的好事。不过,要么做法式大菜,要么做意大利餐,俄国的西班牙的也都可以,万国西菜社?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刘恭正哈哈大笑:“你们都搞错了,我要开的这个万国西菜社,不是餐饮业,依然是娱乐业。里面固然也有酒有菜,但最最主要的一道菜,却是女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女人?”朋友们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云者何。
刘恭正说:“不错,正是女人。是来自各个国度、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与身材的女人。美女者,秀色可餐也,我的‘万国西菜社’,说的其实是这个意思。”
项松茂正色道:“恭正啊,你不是说你要开一家洋人妓院吧?”
刘恭正解释说:“不不不,不是妓院,应该说是一个以西方女子来满足中国人猎奇心的夜总会,但是别人叫夜总会,我却要叫`西菜社’。过去在四马路上,书寓女子以唱曲胜;而在虹口一带,西洋女子以艳舞胜。脱衣舞和肚皮舞。这二者对于有钱阶层的人来说,都胜于长三和么二。”
佟光夫看着他:“恭正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有点惊世骇俗是不是?其实这很合乎人的本性。你们在座的几位都是正人君子,但是我相信和你们打交道的人中,许多人并非正人君子。我在和无数阔佬们吃饭的饭桌上,发现男人永远要谈论女人,并且他们的目光永远会被漂亮女人所吸引。所以交际花在他们中间永远能够如鱼得水。你们都见过过去我的场面经理苏丽娟,但你们都没有像我这样研究过苏丽娟这种女人的生存方式。毫无疑问,她是靠有钱男人的欣赏而生存的。”
项松茂不屑地道:“苏丽娟,我知道,不过是个高等妓女罢了。”
刘恭正纠正他:“不,苏丽娟绝不同于妓女,她不是靠出卖身体,而是靠卖弄美丽。她只是恰如其分地利用了有钱男人们爱美也爱体面的特性,维持了她自己的生存。那么我刘恭正为什么就不可以利用有钱男人们的这种特性,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财之道呢?”
佟光夫不禁叹了口气:“恭正啊,我说句难听话你不要见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要谋生财之道无可厚非,但是谋的方法我总觉得不是正路,你开171号大赌场,社会上已经有不少人对你侧目而视了,现在你又要开什么以西洋女人招徕客人的西菜社,不是越来越接近黑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做这种生意,你们这些正路朋友肯定是会有看法的。但是我有我做事的原则:杀人越货、坑蒙拐骗这些黑道上的生意,我是坚决不做的!上海有妓院,也有夜总会和舞厅,但是,还没有一个可以让有钱的男人可以从从容容地观赏漂亮女人的地方。我刘恭正就是想要开辟出这么一个地方,就像当年叫响大新舞台、开办新天地、创办大世界一样!”
孙玉声被他的一番话打动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做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而且一定可以赚钱!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赚钱的办法各有不同。比如正正规规地办银行,这是佟先生能做的事,恭正兄做不来,他也开过银行,可不但倒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老老实实地开工厂办实业,这是松茂兄能做的事,恭正兄也办不来,他会觉得太枯燥了。恭正兄说到底是一个爱玩的人,他要能做好的事,必须好玩才行!”
刘恭正一拱手:“谢谢!谢谢玉声兄!在今天这个饭桌上,我总算还有一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