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丹顿先生,你来了?”
“布朗先生,我在十几年前,就被您领导的海关辞退了,不知您请我来,有何贵干?”
布朗站起来:“不不,没有什么公干,只是想和你叙叙旧,对十几年前对你的辞退表示一点歉意,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请坐吧,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威士忌?”他打开酒柜为丹顿倒酒。
丹顿示了一下意表示感谢:“其实不必,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况且,我对您也并无记恨,我知道,把我从海关辞退并非您的本意。”
布朗把一杯酒放到他面前:“……但是对这件事,我一直心存歉疚。现在我就要走了,所以我想把这种歉疚之意向你当面表达!”
丹顿诧异地:“你要离开上海吗?”
布朗叹了一口气:“是啊,中国人已经宣布收回海关。我在这里的公务,已经结束了。不仅是我,而是由赫德先生在上海创立的,由英国人管理的中国海关关务,已经结束了。”
丹顿同情地:“我为您感到难过!”
“谢谢!就算是我提前退休吧,反正我也是要退的。不过让我高兴的是,我当年对你做出的辞退决定现在看来并非坏事。如果你依然在海关工作的话,现在恐怕也要和我一样黯然离去了。说实话,我在上海工作了这么多年,对这个城市已经有了一种近乎故乡的感情,要告别它,将来会怀着一份乡愁的。但你现在是成功的商人,依然可以留在这个繁华的东方大都市做你的生意。”
丹顿说:“世事难料,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您一样离开上海的。”
“那么,就让我们互相祝福吧。”
丹顿伸出手:“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时代在变化,顾业成厅堂里的陈设布置和先前已有很大的不同,从一个暴发户的夸张俗气变得有了一些书卷气。最为醒目的变化是厅堂正面挂了一幅对子。
江上蛟背着手,歪着头看着那幅对子:“友天下士,读古人书?”
顾业成得意地问:“这对子怎么样?”
江上蛟说:“文气,太文气了。”
顾业成语含教诲地:“我们这种人,还是文气一点好啊!”
江上蛟不以为然:“我们这种绿林出身的人,要的是霸气,文绉绉的有什么用?”
顾业成道:“梁山好汉中,有李逵也有宋江,有鲁智深也有卢俊义,要做大事情,不能光靠拼拼杀杀,没有点儒雅之气是不行的。”
江上蛟语含讥讽地:“我把场面做到这么大,靠得就是拼拼杀杀。要是我也在家里挂这么一幅对子,不是强盗装正经了吗?”
顾业成明显不快,收起笑容道:“你要是只想做强盗,当然用不着学习礼义诗书。但是做一辈子强盗,志向未免低了些吧?”
青浦志生从外面走进来,弯腰靠在顾业成身边通报道:“顾先生,外面有一位军官求见。”
顾业成闻声不觉一惊,睁开眼睛直起身来:“军官要见我?”
青浦志生递上一张名刺:“这是他的片子。”
顾业成接过一看:“北伐革命军总司令部上校参谋—唐立!”顿时喜形于色,“是他来了!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请,快请!”
青浦志生应声出去了。顾业成停下唱机,他用手摸了摸脸,拢了拢头发,指了指衣架上的长衫,马上就有仆人上前取下长衫伺候他穿上。
顾业成做好了迎客的准备,少顷,穿着笔挺军装的唐立被青浦志生引着走进来。
唐立一见到顾业成,叫了一声:“顾先生!”立刻双手合拢,要半跪行礼。
顾业成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哎呀呀,唐立老弟,不可不可,你现在是堂堂北伐军的军官,怎可行这江湖之礼?”
唐立立正道:“唐立无论如何出人头地,也不敢忘记顾先生再造之恩!既然有这身军装在,不便行江湖之礼,就让我用一个军礼来代替吧!”说着,便向顾业成敬了一个军礼。
顾业成高兴地请他坐下,一边青浦志生已经把茶奉上。
顾业成向唐立介绍道:“这位是江上蛟江老板。”
唐立淡淡地向江上蛟拱了一下手:“江老板,幸会。”
江上蛟问:“这位唐先生,是顾先生的什么人啊?”
“可以算是我的……”他犹豫着没有说出弟子二字。
唐立得意地:“弟子,当然是弟子!一时受恩,终生为徒。顾先生,一别几年,你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落魄的赌徒,今天会以这样的身份来拜见你吧?”
“不不,我早就想到了,我顾某人别的本事没有,慧眼识英豪的本事还是有的,在赌场里失意的赌徒我见得多了,为什么我独独垂青于你老弟呢?我就知道你是一条被困在浅水滩里的蛟龙,岂能不助你一臂之力?”
唐立向身后伸了一下手,他的一个军官随从捧上一个盖着红绸子的托盘。他揭掉红绸子,托盘上是一只漂亮的左轮手枪。
唐立从枪套中拔出左轮手枪,卖弄地用食指抡着枪绕着圈子。
“那一回徐福生要斩掉我的这根手指,多亏顾老板出面才留下了!要不然,就算我胸有奇谋腹有韬略,以残损之身,恐怕也是当不上蒋总司令的御前高参的。所以我第一要听蒋总司令的命令,第二要听顾先生的吩咐。”
他恭恭敬敬地把枪送到顾业成面前:“这把枪,是我特意从蒋总司令那里要来送给顾先生的,也算是蒋总司令进上海送给顾先生的见面礼!”
江上蛟在一边看着,心中不无醋意,他拿过枪来把玩着:“好漂亮的一把枪,我想请唐先生给蒋总司令带个话,不知能否也送我江某人一把?”
唐立冷冷地:“江老板想要步枪,我可以帮你弄几根来。但是这手枪,是当老大的人才能佩的,在上海滩的青帮中,蒋总司令只能送给顾先生这一把!”
江上蛟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顾业成从江上蛟手中接过枪来放在桌上,笑道:“这件礼物可不轻啊!我是江湖中人,绝不敢随便动用蒋总司令赠与我的这件兵器,就把它当一个宝物供在家里吧!你现在是蒋总司令身边的要人,要是能把蒋总司令进上海以后的想法给我透露一二,告诉我今后应该如何行事,就算我没有白交你这个兄弟和朋友!”
唐立笑道:“顾先生不必见外,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
“这一向上海滩上议论纷纷,民间传说,革命军进入上海,又要禁止这个,又要清除那个,搞得人心惶惶。其实有钱人最关心的,就是蒋总司令将如何对待中国工商界和外国资本?会不会像前一段盛传的,要取消租界、驱逐外国人?”
唐立笑道:“蒋总司令又不是共产党,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蒋总司令现在最缺的就是军费,谁能帮他筹到钱,谁就是他在政治上的盟友!现在,一个专为蒋总司令募集军费的“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已经成立了。”
“哦,都有哪些人在里面?”
“都是一些上海工商业的头面人物,主任委员是上海商业银行的董事长佟光夫。”
“你看我……”顾业成看了江上蛟一眼,“还有江老板和王鼎松王老板还能挤进去吗?也可以为蒋总司令筹款尽一点绵帛之力?”
“什么?你要我也为蒋介石的军费出一份钱?”
刘恭正惊讶地看着登门拜访的佟光夫。
佟光夫苦笑道:“不要你多出,凑个份子而已。你看,我现在被选为上海商界十五名委员之一,并且是委员会的主任,不得不以财政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到上海商界联合会和上海银行公会洽商筹款。”
刘恭正想想笑了:“有趣有趣,想当年陈其美当沪军都督,要你为他筹款;现在他的弟子蒋介石入主上海,这筹款的差使又落到你的头上,佟兄你不是成了国民革命党和国民革命军的财神爷了吗!”
佟光夫也笑了:“怎么办呢?真是躲也躲不掉!不过我的积极鼓动和多方奔走还算有效,第一笔由上海银行界垫款的二百万元和钱庄垫款的一百万元资金很快已经到位。这笔巨款,就算是上海工商界送给蒋介石的第一份见面礼吧。我们对他客气,想必他也不会过分为难我们这些经商的人。”
刘恭正对佟光夫的表现感到奇怪:“前些天你不是刚刚说过接近政治等于玩火,怎么没有几天,就如此起劲地给政治这把火加柴添薪了呢?”
佟光夫道:“蒋介石是如今中国最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被各路军阀割据得四分五裂的中国,眼看就要在他手上统一起来了。这样一个人物提名要我来当财政委员会的主任,我怎敢不尽心尽力呢?”
刘恭正又问:“在这上海滩上有不少比你更有风头更有实力的人物,他为什么就选中了你来当这个财政委员会的主任呢?”
“首先,我是上海银行公会的副会长,在银行界和工商界都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影响力。其次,我与蒋介石身边的重要人物有着相当的联系,我的银行的股东中,就有孔祥熙和宋子文的股份,孔和宋都是蒋信任的人,所以他自然也视我为可信赖之人。再者,蒋介石要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站稳脚跟,需要的是巨额资金。在短期内垫借巨资,不是那些看起来家大业大的工商资本家能够办得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民族工商业虽然有了长足发展,但自有资金不足,它们要扩大再生产,必须要得到银行的借款。我对此做过调查:多数企业自有资本占整个资本的百分之六十四,而借贷资本却占百分之三十六,最高达到近一半。所以工商资本家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金融资本家。在整个资本家阵营中,其实是金融资本家处于核心地位。因而在蒋介石圈定的十五名财政委员中,金融资本家就占了七位。因为这两层关系,由我来担任主任委员也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