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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上海星报(2)

雷敦律师说:“是的。哈逊先生生前苦心经营,克勤克俭,为自己挣得巨大财富,共有土地四百五十多亩,各类房屋一千三百余所,除你们夫妻居住的安俪花园外,共有门市房八十一幢,住宅房五百四十四幢,仓库三所,旅馆饭店四家,住宅房中的里弄房有慈淑里、慈厚里等二十余处,所有遗产总价值约四百万英镑。动产部分,如现款、金银珠宝等暂不统计在内。”

这么多地产,这么详细的数字,卢佳龄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不能不用心听着,不知哈逊会如何处理他的遗产。

雷敦律师继续念道:“哈逊先生在遗嘱上规定:如果他先亡故,则全部遗产归夫人卢佳龄所有……”

卢佳龄顿时松了口气。

但雷敦律师下面的话马上又使她高度紧张起来:

“遗嘱上还有规定:依照犹太教的习俗,死了丈夫的妻子有可能在七天之内为丈夫殉节,所以,卢佳龄在七天之后才能继承遗产。另外,乔治、娜拉、菲利浦等姓哈逊的养子将按规定的比例分别给予遗产,其他人一概无权继承!”

雷敦律师将一式两份遗嘱中的一份庄重地递给卢佳龄:“夫人,遗嘱一式两份,一份交给您,一份由我保留。”

交完遗嘱后,雷敦律师便鞠躬退出了。

卢佳龄呆呆地看着遗嘱,想到此事的严重性,需要有人来帮她分担与商量,她按下了叫人来的电铃,同时迫不及待地叫道:“启林,潘启林!”

潘启林应声入内:“夫人,我在。”

卢佳龄把遗嘱递给他:“你看看哈逊在遗嘱上都写了些什么?妻子七天不死才能继承?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在七天之内殉节吗?又规定只有哈逊所收养的姓哈逊的洋种养子女才可获得遗产,那由我卢佳龄所收养的中国养子女就一无所有吗?”

她开始激动、气愤:“哈逊,你这个守财奴、吝啬鬼,你在中国赚了这么多钱,而且还是在我的帮助下才赚了这么多的钱,死后却不肯分一份遗产给我卢佳龄所收养的孩子,这也太无情无义了吧!”她气得浑身颤抖。

潘启林连忙安慰她道:“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你千万不能激动!”

卢佳龄气恨不已:“这个死鬼,我帮了他一辈子,他却在死后给我留了这一手!你赶快去找韩如冰来,我觉得我已经撑不住了。”

潘启林说:“韩女士自你报丧给她以后,她就一直留在府上没有回去,随时准备帮助你,我这就去叫她!”

韩如冰仔细研读了遗嘱,抬起头来冷静地安慰卢佳龄道:“佳龄,你不用

着急。这份遗嘱上虽然规定只分给姓哈逊的洋人养子女,不给你收养的中国养子女,可是等你继承了遗产之后,就可以由你另作决定。当务之急的是在这七天之内,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可我觉得这七天是个不祥之数,想不到我为他痴情一生,他却视我为陌路人。他既然这样写了,就说明七天之内一定会有人来取我的性命。这七天正是大办丧事的日子,吊唁者川流不息,什么坏人歹徒都可能混迹其间,如果我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卢佳龄想到这里,顿觉胆战心惊。

韩如冰说:“那你就以悲伤过度为由,托病不要出去,一切事务交由潘总管去办。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这几天我愿意陪你在一起,也算尽一份我们姐妹这么多年的情义!”

卢佳龄道:“那就拜托你了如冰!其实不用托病,我真的是伤心过度、身染重病了。这伤心不仅是因为哈逊的死,更是因为他的负心!为了跟他争这口气,这七日我是一定要撑过的!”

韩如冰说:“只要你撑过了这七日之期,继承到了这笔遗产,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另立一份遗嘱了。”

“是啊,我们中国人没有叫老婆殉死人的习惯,我一定不能叫这个犹太佬得逞!”她无力地靠在韩如冰身上,“不过这回我被伤得太厉害了,觉得人活着已没有什么意思,只怕撑得过这七日,也撑不了许久了!”

潘启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有一件事要你来定夺:那个乔治,要不要通知他回来参加葬礼?”

“乔治?你怎么想起乔治来了,你忘了你有一次揭了他的短,他开枪差点没把你打死?”

潘启林说:“我当然是不喜欢他的,但毕竟外面的人知道他是哈逊养中长子的多,知道他已经被逐出哈逊花园的少,通不通知他,不能由我做决定。”

卢佳龄坚决地表示:“这事由我做主:不通知。乔治既已被逐出哈逊花园,就已和哈逊家族的一切事务无关了!”

出殡的日子到了。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出殡的仪仗中,有淞沪警备司令部乐队、江湾西乐队、工部局乐队等,奏着旋律不同的哀乐。

还有仿照安俪花园楼台楼阁的纸扎冥宅。

有名士、闻人、军阀、官僚等署名的匾额和挽联。

有念着经文的和尚、道士、犹太教徒和喇嘛。

六十四人抬的龙头棺材后面跟随着家属。

卢佳龄由韩如冰和潘启林陪着走在棺材正后方,她身后左边一长排是中国血统的养子养女,明达鹏也身在其中;右边一排是西洋血统的养子养女。

卢佳龄在潘启林和韩如冰的保护和陪同下亲视殓仪。她恭率中中国人和洋种人养子女,看着哈逊的棺材落入七尺长方的土穴里。

一锹又一锹土落在了棺木上。

卢佳龄和她的养子女们在坟前跪下。

在她身边,韩如冰抬起眼睛,向墓穴对面站着的送葬人群望去,她在那里看见了刘恭正和洪正秋站在一起。

刘恭正感慨地:“一个犹太穷汉,在上海滩跋涉了数十年生命里程,成为东方大富翁,但最后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坟墓是他最后的归宿。”

洪正秋也感慨地:“是啊,哈逊,一个传奇的犹太富翁,上海滩造就了他发财的神话,他的故事可以编一出很有票房的电影或连台本戏,生前占有土地千亩,财产无数,但到头来什么也带不走,只需要埋一口棺材的七尺坟地!”

墓穴填平了。纸扎的安俪园冥宅被抬了过来。

卢佳擦着了一根火柴,点了第一把火。

她和哈逊的养子女们纷纷擦着了火柴,把火苗凑向他们面前的那部分冥宅。

熊熊大火在冥宅上烧了起来。

卢佳龄看着在大火中渐渐化为灰烬的纸扎冥宅,在心里向她的丈夫说着最后的话:

“哈逊,你死了。你看见了吗,我把你荣荣耀耀地送上了天堂,可是你却无情无义,想把我两手空空地打入地狱!七日之内,哼,七日之内!你放心,虽然我也活不了很长了,不久就会到天堂来见你,但是我不会像犹太女人一样为你殉节!现在七天已经过了,我们共同的财产已经属于我了,我会按照我的意愿,来立一份遗嘱,一份完全不同的遗嘱……”

纸扎冥宅上的熊熊大火渐渐弱下去了,卢佳龄眼中的生命之光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哈逊死去后,卢佳龄不久也因病死去。

但她如愿以偿在自己死前签立了另一份遗嘱。

遗嘱规定:无论是姓哈逊的洋人养子女还是由卢佳龄收养的中国养子女,都可以得到一份同等的遗产。但在哈逊生前就被驱逐出家门并登报脱离了关系的养子乔治.哈逊除外。

码头上,又一艘外国客轮船靠上了上海的土地。

在到达的旅客中,有一个衣着寒碜,身无长物的外国青年,就像当年刚刚到达上海时的丹顿。他就是哈逊养子中的长子—乔治。

正是这个乔治,赶回上海制造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哈逊遗产官司。

“喂,老朋友,我听说你已经成为你儿子潘凯办的那张《上海星报》的出资人了?有什么不妥吗?当然不妥!”

雅可布在他的办公室里给丹顿打电话:

“你听我说,我们到上海来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搞政治的!你要投资给你儿子做生意那没有问题,但潘凯办的那张报纸有着明显的共产党背景,你应该做的是设法把潘凯拉出来,而不是把自己放进去!是的是的,已故的老哈逊也和各种各样的政治人物打交道,也资助过他们,但问题是他从来也不因为资助一方而得罪另外一方,所以大家都把他当朋友,这就是他能够发大财的原因之一!但你这样做就不同了,你出钱帮共产党办报,却大大地得罪了日本人!而我觉得,在现在的上海,你可以得罪国民党,但是千万不能得罪日本人……”

一位雇员推门进来报告道:“雅可布先生,有一位乔治先生要见你,他说他是犹太人。”

雅可布做了一个手势:“好吧好吧,我要见一个来访的犹太人,关于刚才我说的,我要找一个机会好好和你谈一谈。”

他放下电话。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乔治问:“是雅可布先生吗?”

雅可布点点头,在大班椅上坐下,以一付居高临下的姿态:“年青人,不用开口我就看出来了,你刚刚到上海,甚至是刚刚从船上下来。你身无长物,两手空空,有的只是一个发财的梦想,想在上海这个地方让你的梦想变为现实,我说得对吗?”

乔治点点头:“完全正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