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敦律师事务所的黑漆大桌前,雷敦律师、刘恭正,还有他高薪聘请的哈瑞律师正在讨论案情。
“……哈逊之妻卢佳龄是法国父亲和中国母亲的混血儿。他和哈逊曾按犹太仪式及中国方式举行过两次婚礼,1928年又在英国驻上海领事馆补办过结婚手续,因而在哈逊身后可以合法继承遗产。哈逊夫妇没有生育,但收养的子女颇多。这些人或为自动收养,或为朋友介绍,或从孤儿院领来。外籍子女多数为不名国籍的孤贫儿童,他们的生父母或亲属多数写有收养字据,并经哈逊向英国领馆登记。但被收养的中国籍子女则没有这种法律手续,是按中国习惯点香烛向哈逊夫妇认礼的。” 雷敦律师在介绍着。
刘恭正说:“哈逊是一个守财奴,积累了巨额财产;卢佳龄却是一个花钱能手,建造了安俪花园。而在收养孩子这件事上,他们夫妇两人各收养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是不是很有意思?”
哈瑞律师说:“曾经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当哈逊和卢佳龄双双弃世之后,井水与河水不是就开始相犯了吗?河水中最凶猛的浪头,就是这个乔治.哈逊!”
雷敦律师继续介绍案情:
“乔治.哈逊,在外籍养子女中收养最早,深得老哈逊的宠爱。但当他在十七岁时已成为一个花花公子,不仅假借其父名义向租户、亲友借款,挥金如土;还诱骗妇女,得过花柳病。当卢佳龄最信任的管家潘启林把乔治的这些事告诉卢佳龄后,乔治便开始失宠。因此在乔治与卢佳龄之间结下了怨恨,乔治甚至还当面向潘启林开过枪。虽未打中,却激怒了哈逊,把他赶回了英国。并登报声明永远脱离父子关系,等于取消了他继承权。可是在哈逊生前所留的第一份遗嘱中,他可继承的遗产最多,是遗产的百分之七十。”
刘恭正惊讶地:“老哈逊为什么会给他这么多?”
哈瑞律师说:“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哈逊遗嘱是在乔治失宠前就立的,哈逊死得突然,忘了修改;另一种可能是哈逊对驱逐他感到了后悔。雷敦律师,你能确定遗嘱定立的时间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哈逊和卢佳龄的这两分遗嘱有两个突出的不同点:一是在第一遗嘱中有外籍养子女八人,没有列入中国养子女;而在第二遗嘱中同时增加了八名中国籍养子女。二是第一遗嘱载明:如果卢佳龄在哈逊死亡后七日内亦死,则在用于丧葬费等一切开支后,所有遗产由乔治哈逊得百分之七十,其他外籍子女分享百分之三十。如果卢佳龄于哈逊死后七日内不死,则为全部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哈瑞律师说:“事实上,卢佳龄已经成为了全部遗产的继承人,遗产如何分配,将由她另立的遗嘱来规定。”
雷敦律师说:“卢佳龄所立的第二遗嘱,除执行嘱遗内所规定的付给园中老年职工的养老金外,其余部分委任两位执行人和中国籍养子卢友良、卢友兰等五人,充任卢氏慈善事业基金会的董事。基金会负责处理以下事项:创立工厂企业,以救助失业工人;在园内建纪念堂,给尼姑及贫苦老人居住;以及拨款供工部局作教育经费、给中国政府作增进公共福利经费等费用,总数近千万元。除了以上支出和遗产税等一切开支后,所有遗产由外籍养子维克多.哈逊等及中国籍养子女平均分配。而第一遗嘱中可得百分之七十遗产的乔治.哈逊不仅不承认其为养子,而且可能负给的那一份,须在其行为改善后方能付给,否则不给。”
刘恭正道:“这样看来,所谓遗产之争,实际上就是中国养子女和外籍养子女之争,特别是中国养子女与乔治.哈逊之争。”
雷敦律师介绍道:“哈逊共收养了外籍子女八人,除提出此次遗产诉讼的乔治外,还有维克多、路易、菲利浦、娜拉、达芬尼、艾米莉和马特兰;卢佳龄也收养了中国子女八人:卢友良、卢友兰、卢友仁、卢秀贞、卢秀梅、卢秀玉、卢友翔、明达鹏。”
刘恭正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等等,哈逊收养的洋种养子女都姓哈逊,卢佳龄收养的中国养子女也大都姓卢,为什么却有一个并不姓卢呢?”
哈瑞律师说:“对,这是一个疑点,或许打赢这场官司的缺口,就在这里!”
刘恭正笑了:“那么,我们就要从这里寻求突破!”
会审公廨里正在审理哈逊遗产诉讼案。
“关于哈逊巨额遗产的归属问题,法庭首先要确定遗嘱的有效性。但是我们面对的是两份遗嘱:一份是哈逊先生生前定立的,其执行人为雷敦律师;另一份是哈逊夫人卢佳龄在继承了哈逊遗产之后定立的,其执行人为哈逊花园的总管潘启林先生。这两份遗嘱,究竟哪一份更为合法,现在法庭听取双方辩论。”
执行法官刚说完,哈瑞律师就站起来:
“我提请法庭注意,由于两份遗嘱在财产继承权上大不相同,而且卢佳龄的第二份遗嘱,是在她死后才由其中国籍养子和她身边管家潘启林交出,其笔迹是潘启林的,并指定由潘启林作为遗嘱执行人,哈逊先生的外籍养子女们,特别是在前一份遗嘱中能得到百分之七十遗产的乔治先生有弃分的理由相信,这一份遗嘱是伪造的,因而是无效的!”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
卢佳龄的中国养子女们,包括明达鹏在内,一片抗议之声。
潘启林站起来发言:
“我抗议控方律师对我主人和我的恶意攻击。判断遗嘱是否有效,关键在于遗嘱是否有遗嘱定立人的亲笔签名,而不在于遗嘱是否由别人代录。我的女主人卢佳龄在定立遗嘱时,因遭受心理上的严重打击,身体已极度虚弱,她口述遗嘱,由我执笔记录是完全正常的事。法庭只要明辩遗嘱是由卢佳龄本人签具无误,就应认定为有效!”
哈瑞律师说:“法官,我认为关键问题是确定遗嘱的真假,仅凭卢佳龄这三个字,不能认定这份遗嘱就是卢佳龄本人的意愿。刚才潘启林先生已经说了,定立遗嘱时卢女士身体已经极度虚弱,那么,这种身体上的极度虚弱难道不会造成精神上的混乱以至遭人摆布吗?这份所谓遗嘱完全有可能是在卢女士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由潘启林按照自己的意愿所定,并在卢女士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诱骗甚至胁迫卢女士签属的,所以,仅凭一个垂死的并且神志不清的当事人的签字,并不能有效地证明这份遗嘱的合法性!”
他的这番话显然打动了几个法官,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
潘启林见状急了,他再次站起来:
“我抗议!哈瑞律师的这种推测完全是恶意的!法官先生,我的女主人卢佳龄女士是在神志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口授并且签署了这份遗嘱的。”
执行法官说:“潘先生,但是控方律师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如果你没有充分的证据,仅凭签字这一个孤证,法庭无法认定控方提出的那种可能不存在,所以这份遗嘱的合法性,是存有疑点的。”
哈瑞律师说:“由于这些重大疑点的存在,我建议,法庭应该暂行剥夺潘启林先生的遗嘱执行人身份,另行指定于哈逊遗产没有利益关系的知名人士和哈逊遗嘱的原执行人雷敦律师共同代管哈逊产业,并将哈逊遗留的大量金银珠宝等动产和房地产契证等重要物品带走,送进英国汇丰银行保存,以待判决。争讼期间任何一方的人都无权管理产业。”
在哈瑞律师作这番陈述的时候,坐在原告席上的乔治认为胜诉已在握,兴奋地向坐在旁听席上的刘恭正做着表情和手势。
刘恭正则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场好戏。
潘启林道:“我抗议!这是控方的阴谋,他们剥夺我遗嘱执行人身份的目的,是为了霸占哈逊和卢佳龄的全部遗产!”
执行法官说:“抗议无效。你如果想保住你遗嘱执行人的身份,并证明卢佳龄的遗嘱是有效的和合法的,辩方必须提供卢佳龄在定立遗嘱时精神和意识完全处于正常状态的证明。”
潘启林说:“关于这一点,卢佳龄女士的中国养子女们都可以证明,他们可以证明卢女士在定立遗嘱时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
卢佳龄的养子女们都站了起来:“法官,我们可以证明……”
执行法官道:“但你们都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证明此点的人,必须与遗嘱所涉及的利益无关,法庭方可采信。”
卢佳龄的中国养子女们面面相觑。
而乔治和哈逊的外籍养子女们则面露喜色。
这时候,旁听席上站起了一个人,她就是韩如冰。
韩如冰大声地陈述:“法官先生,我可以证明卢佳龄在定立这份遗嘱时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这份遗嘱是由卢佳龄口授,潘启林笔录,并由卢佳龄认真核对是完全表达了她的意愿之后,才郑重签署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份遗嘱定立的全过程,并且我本人与遗嘱所涉及的利益无关。”
韩如冰的出面作证,使卢佳龄的养子女和支持者们爆发出一片掌声。
执行法官问:“女士,请问您的姓名和身份。”
“韩如冰。我是卢佳龄的好朋友,因为卢佳龄担心她有可能在哈逊死后的七日之内出现意外,所以在她生命的最后这一段时间里,请我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韩如冰的出庭作证,使得控方刻意攻击卢佳龄的遗嘱是伪造的这一点落空了。
哈瑞律师紧张地在面前的案卷中翻动着,希望找到新的辩论点。
法官席上,法官们在互相交换着意见,似乎肯定了韩如冰的证词。
控方席上,乔治坐不住了,急切地用眼神向坐在旁听席上的刘恭正求援。
只见刘恭正在一张纸上迅速地写了一个很大的字,举起来向乔治示意,那张纸上写的是一个字:“明”
执行法官说:“在听取了控方律师的质疑和辩方证人的证明后,法庭初步认为,卢佳龄的遗嘱表达了她的真实意愿,排除了遗嘱是受到胁迫或是伪造的可能性。除非控方另有新的证据。”
乔治猛地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法官先生,我还有新的证据!虽然韩如冰女士证明了这份遗嘱不是潘启林胁迫的,但还有一种可能,这份遗嘱是由卢佳龄和潘启林密谋达成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剥夺我的合法继承权!”
潘启林说:“笑话!密谋?我的职责就是忠实地执行我的女主人的意愿,为什么要密谋?”
乔治狗急跳墙:“因为你和卢佳龄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和目的,你不光是她的管家,你和她长期私通,你是她的秘密情人!”
此言一出,更是全场大哗。
潘启林愤怒之极:“一派胡言、血口喷人、恶意中伤!法官先生,我请求法庭追究乔治的诽谤之罪!”
法官们也被这个意外的指控震惊了。
执行法官道:“乔治先生,法庭重的是证据。你做出如此严重的指控,是否有充足的证据!”
乔治激动不安地:“证据?我当然有证据!”他指着明达鹏大叫道:“你们看,这个人,他,明达鹏,他就是卢佳龄和潘启林私通的证据!”
明达鹏站了起来:“我?乔治,你神经错乱了吧?”
韩如冰感到了一种不祥。
乔治手舞足蹈地:“你,名义是上卢佳龄和哈逊的养子,实际上,你是卢佳龄和潘启林的私生子!是的,我们这些养子们都是弃儿,我们仁慈的父亲哈逊收养了我们。但你不同,你是私生子,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个野种!”
明达鹏一下子冲了过去,对着乔治的脸就是一拳:“乔治,你这个混蛋!”
乔治兴奋地捂着脸,跳动着:“哈哈,我说准了!我刺到你的痛处了!对吧?对于你来到哈逊家里,我一直在怀疑,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姓哈逊,而卢佳龄收养的子女都跟着她姓卢,为什么你偏偏要姓一个莫名其妙的明呢?答案在这里,潘启林原来的名字叫做潘启明,因为要讨好卢佳龄,才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同音的林字。而为了要区别明达鹏是他和卢佳龄的儿子,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姓潘,就用了那个改掉了的明字来做你的姓!这就是你不姓卢而姓明的原因!哈哈,我说对了吧?在我回英国的这段日子里,我并没有虚度时光,我熟读了福尔摩斯,一切都逃脱不了福尔摩斯的推理判断!”
执行法官问:“潘启林先生,关于控方的最新指控,你有什么要说的?”
潘启林气得浑身发抖:“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无理取闹!无稽之谈!”
执行法官说:“当然,法庭不会轻信他的指控,但是,如果你不能拿出有效的证据证明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法庭就将存疑,因而在事实没有查清之前,将暂时剥夺你作为遗嘱执行人的权利。”
旁听席上,刘恭正微微点头,他帮助乔治打的这个官司,已出现了胜机。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坐在旁听席上的韩如冰再次站了起来——
“法官先生,我可以证明乔治的指控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和卢佳龄是好朋友,我们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交往。我知道乔治.哈逊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他因为做过的一些坏事被潘启林告诉给卢佳龄因而对他们怀恨在心。在卢佳龄家里,我曾亲眼目睹乔治向潘启林开枪,所幸没有打中。正是因为这个事件,养子乔治才被他的养父母哈逊先生和卢佳龄赶出了家门,并被剥夺了继承遗产的权利,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对潘启林恶意报复!”
执行法官说:“对于乔治.哈逊的所作所为,法庭已有所了解。但是,你如何才能证明他所指控的卢佳龄和潘启林私通生下明达鹏这一说法假的,是谎言?”
全场静穆。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她。
明达鹏的目光也在看着她,那目光中的表情是复杂的。
韩如冰镇定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出:“乔治.哈逊对明达鹏身世的说法完全是无耻的捏造,明达鹏不是卢佳龄的儿子,也不是潘启林的儿子,更不可能是他们俩人的私生子,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他是我的儿子!”
虽然她放轻了声音,但对在场人们的震动比前面所引起的更大。
执行法官敲着木棰:“肃静!肃静!请韩如冰女士继续陈述。”
韩如冰说:“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私生子!因为我不能名正言顺地养育他,所以把他以养子的名义,寄养在我的朋友卢佳龄家里,使他能够得到一个好的身份和好的教育。这件事情,法捕房督察长王鼎松的前妻桂芳姐知道,正是她牵的线,我才把我的私生子送进了安俪花园。我的儿子明达鹏他也知道。”
明达鹏看着她,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刘恭正惊讶地看着韩如冰,不敢相信她说出的这件事是真的。如果是的话,他的脑子里在使劲地转着,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执行法官问:“明达鹏,韩如冰所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卢佳龄是我的养母,我的生身母亲是韩如冰!”
眼见着形势逆转,但哈瑞律师立刻又找到了一条小缝隙:“法官先生,如果韩如冰女士的陈述是事实,那么她刚才所说的与遗嘱所涉的利益无关这条就不能成立,因为在卢佳龄的遗嘱中规定了,明达鹏和她的其他养子女一样将继承到一份遗产!”
韩如冰说:“遗产所涉利益与明达鹏有关,但与我无关。在卢佳龄口述遗嘱时,我就向她表示:她肯收留明达鹏为养子,我已感激不尽。况且我自己积蓄不薄,明达鹏衣食无忧,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跟着卢佳龄姓卢,所以不必再分给他一份遗产。但卢佳龄表示,她与我情同姐妹,与明达鹏也有母子的名份,本着一视同仁的原则,这份遗产是一定要给的。现在事情已经说明了,我想,如果能够帮助法庭弄清真相,驳斥心怀恶意的人对他养母的造谣中伤,明达鹏宁可放弃继承这一份遗产,达鹏,我说的没有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