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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遗产(3)

刘恭正徘徊在霞飞路上的环龙墓前。想着当年他和韩如冰在一起的情景:

他说:“有了死亡,才有产生,

有了梦想,才有飞翔。

这诗是法国人写的,好诗!法国人浪漫,都想飞,你说呢?”

她说:“中国人也想飞的,中国的诗里不是也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吗?”

他说:“你想飞吗?其实我们未必不能成为比翼鸟的。”

她叹口气:“是鸟也未必都能飞的,有的鸟有绳子,有的鸟有笼子。你我都是有所羁绊的鸟,是飞不起来的。你能够把你的家产事业,都拿来换一架飞机,去飞一回,摔死也情愿吗?”

他坦率地道:“这我做不到,还有那么多人要靠我吃饭呢,我怎么能图一时痛快,摔死拉倒?你能吗?”

她摇头:“我说过了,我这只鸟是不自由的。”

他自嘲地:“我们是飞不了了,不过,我们的儿子说不定将来是可以飞上天的!西方有了电灯,没两年上海就有了;西方有了汽车,过几天我通过丹顿帮督军府买的那批汽车就要到港了。西方有人开飞机,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完全可以开着飞机带我们到天上去逛逛!”

他看着他:“你是说,我们的儿子?”

结束了在霞飞路上的徘徊,刘恭正终于在韩如冰的宅门口站定,举手扣响了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韩如冰自己。

他们两人隔着一道门默默对视着。

她说:“门开着,怎么怔着不进来?”

他说:“过去我来,总是张荣为我开门,你自己来开门,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你真是不少日子没来了。张荣已经不在了。”

她慨叹地道:“他走了,我们也老了!”

他说:“是啊,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事啊!”

她柔情地:“进来说吧,你是在这里管过家的,其实这里也是你的另一个家。”

“你说什么?你爸爸和韩如冰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子!”

贝玉洁吃惊地问刘亚男。

“哎呀姆妈,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啦?什么私生子啊,就是一个儿子嘛!”

贝玉洁愤愤地:“怎么不是私生子,他和我结婚的时候,竟然带来了一个小囡,我心肠好,收留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他怎么能瞒着我又和那个女人生一个?”

刘亚男说:“姆妈,你搞错了!据我调查分析,他是和大姐一起出生的,是个双胞—龙凤胎!”

贝玉洁惊讶地:“一胎生的?这么说两个小囡她送来了一个,藏起来了一个?”

“对阿,就是这样的。”

“那她为什么不送男小囡来,倒送来一个女小囡?”

刘亚男说:“那是因为男小囡已经过继给人家了,要姓明,不能姓刘!”

贝玉洁心中有气:“都是因为她送了一个女小囡过来,冲掉了我的生子运,生了你这个女儿!就再也生不出来了,你们两个只能在名字上叫个男,家里除了你爸爸,就再也没有一个男丁了!”

亚男撒娇地:“姆妈,你现在有两个女儿不是蛮好嘛?”

贝玉洁心中不平地:“可是我要是有个儿子,不是更好吗?”

亚男为她出主意道:“姆妈,你要真想要个儿子也容易,既然你能把小囡姐姐当亲生女儿待,那么和她一胎生下来的那个哥哥,你不是也可以把他当亲生儿子待吗?”

贝玉洁板起脸:“没出息的东西!你都把他当哥哥啦?”

亚男说:“本来嘛,他虽然不是你亲生的,可他是我爸爸亲生的呀,他当然就是我的哥哥嘛!”

贝玉洁更加地气地:“好嘛,你们都认上亲了,不是兄妹,就是父子,这个家里,就我一个成了外人了!”

亚男急了:“姆妈,你怎么这样想啦?如果达鹏哥哥真的愿意住到我们这个家里来,你不是白捡了一个儿子吗?”

贝玉洁说:“难怪爸爸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出了这么一件事!你爸爸真的想把他弄回来?”

亚男说:“我怎么知道?我就是觉得,忽然有了一个哥哥蛮有意思的!只是我们刘家人想认他,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认我们刘家人呢?”

韩如冰寓所里,刘恭正和韩如冰二人相对而坐,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韩如冰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你问吧。”

刘恭正摆摆手:“不不,我确实是有话要来问你,但不是问罪,如果有罪,那罪过恐怕也是在我。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两人竟然生过一个儿子!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如冰有些愤然地:“说到底,是你不该帮那个乔治打这场官司!你确实和卢佳龄有过生意上的过节,可我却是她多年的朋友!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那个混蛋乔治?你不知道他是个混蛋吗?”

“他确实是个混蛋!如果不是帮这个混蛋打的这场官司牵扯到明—”他感到说着别扭,“—达鹏的身世,我就可能永远蒙在鼓里!”说到这里,刘恭正的情绪不由得又激动起来。

韩如冰说:“我看其实还是不知道的好。要不是这场官司逼得我不得不揭开这个秘密,我们两个都不会受到伤害。”

刘恭正的声音大了起来:“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韩如冰的声音也大了:“你叫什么?你从来都没有管过他。”

刘恭正说:“那是因为你不让我管他,你甚至都不告诉我!生下了小囡和他以后,你只把小囡送到了我的婚礼上!”

韩如冰说:“我送小囡来的意思,其实只是不想要你结婚!没想到你竟然把孩子留下来了。”

“可你有没有想到,那个场面让我有多么难堪!我接受了,自己做事自己当,更何况小囡是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我把小囡培养成了一颗影剧明星,她是我刘恭正的光彩,也是你韩如冰的光彩。可是达鹏呢,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二十多年了,宁肯寄养在别人那里,却不让我这个亲老子知道?”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韩如冰也流泪了:“刘恭正啊,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就不难过吗?如果我能够名正言顺地嫁给你,还用得着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躲到苏州生孩子吗?我还用得着狠心把小囡送到你府上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小囡送给你吗?难道只是要你当众难堪吗?我把她送给你看,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们两人的情份没有完,还有一个女儿在牵着!后来我想,要不是我把小囡送给你,要不是你留下了她,刘恭正,这辈子我们这两个冤家就再也不会碰头了!你知道吗?”

刘恭正被她的话震撼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达鹏和小囡一起送来?”

韩如冰泪眼看着他:“我要是把达鹏也送给你,那我自己还有什么?刘恭正,你做生意那么精明,可是对待女人的心思为什么那么笨啊?我对你是好是坏,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不肯嫁给你?难道是我不愿意嫁给你吗?那是因为我不能嫁给你!如果我能嫁给你,我和你生的儿子就不会让他去姓明!这都是命啊!”

“命?”刘恭正不解。

韩如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一张纸摊开在他面前,这就是明公公临终前写下的那两个字:

“守信”

刘恭正看着那张纸上的两个字,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的人,这还猜不出来?我一个青楼出身的小女子,怎么会有了那么一份财产,不都是那位明公公留给我的吗?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留给我这份财产,就是要我有了儿子必须成为他的后人,继他的香火!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一个约定。”

刘恭正恍悟:“你当年不肯嫁给我,就是为了守这个约?”

韩如冰点点头:“就是为了守这个约,才弄得我们两个从相好变成了冤家!”

“可是……他人都死了,你就那么老实地守这个约?”

“人死了就可以不守约吗?”

她从那盒中又取出另一张纸,那是明公公留给张荣的两个字:

“尽忠”

“还有这两个字,是留给张荣的。这些年来,他既是明公公给我留下的忠仆,也是明公公给我留下的看守。我并不知道他一直藏着这两个字,直到前些日子他撒手人寰时,才拿出它来交给我。有这样一个老实人在你身边,你说,我可以背信弃约吗?我如果能够,早就嫁给你了,可是我不能!就像日夜银行倒闭的时候,其实你也可以当一个赖皮不还钱的,但是你也不能!要说起来,其实我们两个都是知道要守信的人,所以我们打断了骨头,还有筋连着。”

刘恭正百感交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约定?”

韩如冰点点头:“现在你明白了吧?恩也是它,怨也是它,情也是它,仇也是它。”

刘恭正抓起那两张纸:“我真恨不得撕了它!”

韩如冰冷静地:“你不能。你的命,是他救的,我的命,也是他给的。如果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就是我们之间的红线!你想想,若不是他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我就不是今天的我;若不是他带我去看戏时正好碰了毓昌要砍你的头,你的头也就真的落了地。为人知恩要图报,我们生的儿子,姓了他的姓,也算对他的一种报答吧!”

刘恭正捶胸顿足:“可是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你告诉我,或许……”

韩如冰苦笑笑:“算了吧,当年我们都年轻气盛。明明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挂出蓝桥别墅的牌子希望你来相会时,别人都来了,唯独你不来!仅只是出身青楼,已经让人看不起了,我怎么还会把这样的事告诉你!”

刘恭正无奈地:“它就是我们的缘,也是我们的孽!”

“可是有些孽,是我们自己作的,也是你作的,不能怪它!”

“我作的?”

韩如冰心里有气地:“不是你是谁?后来你虽然放下架子来找我了,目的却是为了借钱!”

刘恭正百口莫辩地:“如冰,你这样说,叫我怎么说好?”

“你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自古来都是痴情女子无情郎!”

刘恭正委屈地:“我是无情郎?”

“你若不是,为什么我把身子给了你,你却不信我是处子?”

刘恭正难堪地:“如冰,我……”

韩如冰说:“恭正,和你,我确实是第一次。就因为我是个青楼女子,你不信我。好吧,就算我以前别的男人有过,我对你的情就不真了吗?意就不切了吗?”

“如冰啊,那么多年的事了,你怎么还秋后算帐?”

“我就是要算这个帐,要是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了,我们之间的情也就没有了!还有,我怀了你的孩子,可是因为有约在身不能嫁给你,也因为有难言之隐不能跟你明说,你如果能不在乎夫妻名份,我们两个就那么一直好下去,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情。可是你呢?根本就不知道我的难处和用心,偏偏以娶妻来报复我!所以我才要把小囡送到婚宴上来报复你!”

刘恭正听着,慢慢地把韩如冰揽到了怀里,温情地抱着:“如冰啊,你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你说得对,这确实就是我们的命啊!”

韩如冰抬起头来:“你认命了?”

“我认了!”

韩如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无声地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