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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阆风·咫尺天涯(5)

邵元就坐在不远处,二人的对话都清清楚楚传入了他的耳中。说来奇怪,这公然调情一般的话语竟然丝毫没有让他像从前一般怒不可遏。他只觉得深深悲凉,自嘲地冷冷一笑。

霍楚吉走到邵元身边,将一支毛笔对着他的眼睛:“你还是喜欢她的,对吗?”

邵元刚要摇头否认,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猛地冲进喉咙口。他踉跄着跪倒在地,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向着霍楚吉那吸力无穷的笔端飞去,连灵魂都要冲出头顶。圣石的力量让霍楚吉的法术浑厚无比,他轻松惬意地在邵元内心深处翻捡,寻找他迫切需要的东西。但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消失,邵元的心里此时只有对施萱全心全意的愤怒与失望,而其他情感竟然无迹可寻。

霍楚吉不甘心地重施法术,再次加大力量。“没有用的。”施萱淡淡道,“我说过他早已不喜欢我了。”邵元扑通一声倒地,大声呻吟。霍楚吉猛地抽回毛笔,转身疾走,又在圣石白光边缘愤怒地急转而回。他大声吼道:“怎么会这样?”金色眼眸厉光照人,面孔都因为暴怒而扭曲。

“你已经有了那么多情感,足以作画,为何一定要邵元这些?”施萱问道。

“人有七情六欲,只有集齐这些,作画的法术才管用!比如刚才送我们进入巴雅圣地的这一幅,就是如此。”

一旁吓得哆嗦的小风突然大叫一声,尖声喊道:“可是……那天画和龙关那幅,你……你……七情六欲也不全的,你用的都是那个什么……癫狂之类!”

霍楚吉冷冷笑道:“不错。”

“那么……胖大叔被你送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霍楚吉阴冷地笑答,“想来也是和龙关,却不知是什么世界里的一个和龙关。”小风又惊又怒,张口结舌半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霍楚吉沉声唤道:“布伦!”布伦闻言上前,却听霍楚吉以貊人语言吩咐了两句,布伦点点头,弯腰拉住邵元,将他拖向丹霜草丛。施萱忙上前大声制止:“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霍楚吉道:“我受汗王重托,苦心准备多年的事,想不到要因为这小子而功亏一篑,我当然不可留他!”

施萱摇头笑道:“都说大祭司神通天地,竟不知道此事还是有转圜余地的么?”

“什么转圜余地?”

施萱正色看他,轻轻一笑:“你不就是想要纯真、希望、爱慕和喜悦这几种情感么?你所要的这些,我都有啊。”

霍楚吉一怔,金色的眼睛暗沉下来。

“你很吃惊么?堂堂的大祭司怎么竟如同煌煌明灯,只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身边?你我这些天来相处甚笃,我对于你的感觉……你若是连这个都毫无察觉……”施萱垂头低语,声音里带着无限委屈,柔媚无比。

霍楚吉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她,脸上第一次出现犹豫不决的神色。“你……愿意?”他低声问道。

“如果我不愿意,又能如何?你会留下我的性命,却放弃画这幅画么?”

巴雅圣石白光莹莹,照耀着两人静静对视的身影。

“你是在为了我而放弃所有对我的情感,甚至放弃你的性命,是么?”他哑声问道。

施萱看着他金色的眼眸,凄然一笑。

(十)

小风抽噎着用手背抹去脸上泪水,拉扯着邵元衣角。“我好怕……”他悄声说。在圣石一侧,霍楚吉正与布伦一起把那张巨大的羊皮纸铺在地上,马上就要笔走龙蛇,挥毫作画。

“他刚对那个姐姐施了妖法,接下来就会轮到我们吧?”泪水从他黑瘦的脸颊流下,“那个姐姐是不是死了?”

邵元回头去看,只见施萱坐在地上,背靠圣石。圣石的如雪华光映照着她的身体,她的脸庞却隐藏在光线里。

邵元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楚:她自轻自贱地爱上蛮人巫师,最后反而落得这个下场。对她,是该谴责还是该鄙夷,是该嘲笑还是该无视?他的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因为一丝怜悯,被小风拉扯着走到她身边。

施萱抬起眼睛看着邵元,目光澄澈。“不要让他得逞。”她的话语轻盈如风,在邵元和小风的耳边飘忽而过,几乎不可捕捉。

邵元怔了一怔,问道:“什么?”

“他在画……澹都王城。”

邵元的眼前有好一阵子是完全的空白。

整个世界从他身边退潮一般哗然逝去,只剩下孤独的意识茫然地存在于死寂的空间。他艰难地回过神,只觉得自己腿软无比。眼前天空的靛蓝、圣石的洁白、草原的赤红,三种色彩翻天覆地奔泻入他的脑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根本说不出话来。

巴雅圣地之外八百狼骑在等着。

邵元颤抖着咬住手指,震惊得流出了眼泪。无论是护送多么尊贵的大祭司,押送多么重要的俘虏,都用不着在和龙关鏖战未息的关键时刻,调走如此精锐的一支骑兵。

他们的目的,其实只是一幅画!借助巴雅圣石的神力画出三丈余宽的澹都王城画卷,就等于是打开了直插阆风心脏的大门!骁悍的骑兵如同恶狼天降,骤然出现在澹都那四百年未经战乱之地……就算邵元这样见识不广的农家少年,也明白后果会是什么。

小风在一旁呆了半天,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那个妖人说的么?”

“那一日毡车之上,他说他曾到过澹都,看过城墙……与宫殿……”

不错。那是自己第一次登上毡车时亲耳听他说过的。那时自己这个白痴只顾着气恼地吃醋,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妖人说的话。而她当时便已觉察,却一直独自一人承受这个重担。她刻意冷落自己与霍楚吉接近,最后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会被吸走情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变成……变成她现在这个样子。

邵元明白了前因后果,心中痛不可当,恨不能抱住施萱代她承受全部苦痛。施萱见他面色涨红,眼中几乎滴出血来,轻轻抬手覆盖在邵元手上,吃力地重复道:“别……让他得逞。”邵元咬牙点头,明白施萱是提醒自己此时不能够因为儿女情长而误了大事。小风擦了把眼泪,问道:“他的法术那么高深,那个侍卫布伦又那么厉害,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施萱眼中露出忧急之色,想要用力,却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抓住邵元的手,半晌方道:“拼了一死……”

邵元不发一言,却对施萱一笑。他平素木讷,不擅长用表情言语表达心情,此刻眼中灼然若火,嘴角却挂着痴笑。施萱一看便知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她也微笑看着他,道:“邵元,对不起……”声音渐低,终至无闻。

圣石另一侧传来脚步声,正是布伦大踏步走来。小风一惊,抓住邵元的衣袖,全身发抖。邵元轻轻放下施萱的手,明白这已经是最后关头。他看着圣石白光里越走越近的阴影,想也不想,暴喝一声跳起身,势如疯虎向布伦直扑过去。

布伦猝不及防,被邵元扑倒,重重摔在地上。他反应极快,一倒地便回手抓住邵元后背的衣服,要将他甩开。可不想邵元已完全丧失了理智,死不松手,布伦只将邵元背上衣服抓破,自己还是被牢牢压在地上。布伦气急大吼,以拳重击邵元后背,又曲起膝盖猛顶邵元胸腹。但无论他使出什么招数,邵元都铜浇铁铸一般焊在他身上。

这一幕甚是出乎意料,霍楚吉本以为布伦可以轻松擒住邵元和小风,却不想被弄得如此狼狈。他摇头叹气,丢下笔,快步来到邵元背后,在他手臂上轻轻一点。邵元手臂立刻如枯藤一般垂落,布伦乘机脱身,一脚将邵元踢开,低头一看方发现自己全身猩红淋漓,都是邵元吐出的血。

邵元搏命至此,霍楚吉和布伦对视一眼,都分外吃惊。霍楚吉低声吩咐:“快些结果了他!”转身再去画画,却陡然一惊。

小风趁着二人对付邵元的工夫,跑到霍楚吉未完工的画前,揪起画上那一块朱红的城墙,用力去撕,撕不开便塞进嘴里用牙去咬。霍楚吉大惊,上前一把抓住小风,却不想小风吐出嘴巴里的羊皮纸,转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霍楚吉猝不及防,与小风一起摔进身后的丹霜草丛。

血液奔流之声徒然在耳边炸响!

霍楚吉悠然从容的脸庞在小风的眼前变得诡异扭曲。他原本雪白的皮肤下突然有丝缕红色线条支连蔓生,交错伸展,飞快覆盖了他的身体。这一幕诡异至极,但小风却根本无暇害怕,剧痛如火蹿升覆盖了他全身,小风尖声大叫,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霍楚吉的衣襟,把那件华丽的织锦衣袍撕下大片,丢了一地。

布伦见状忙冲上去想要帮助霍楚吉,但邵元却在他后面纵身一扑,也将他扑进了血红的丹霜草丛。四人都在丹霜草丛里挣扎,身上血雾升腾,仿佛都在冒着腾腾的热气。邵元放开布伦,与小风一起死死抓住霍楚吉,不让他靠近那羊皮纸一步。布伦竭力爬过来,举起血烟飘飞的手,分开邵元与小风,抓住霍楚吉的腿,拼死把他向草丛外一推。这一推给了霍楚吉极大的帮助,他猛地一蹬布伦,将他踢进草丛深处,自己却蹿了出来。小风和邵元也跟在他身后爬进了白光之中。

霍楚吉踉跄起身,摇晃着站稳身形,脸上红色血线忽隐忽现。他上前一把抓起小风,觉得他轻飘飘的身体仿佛是一件破衣。他将小风高高举起,抬手就要丢回草丛,恰在此时,铮的一声轻响让他停止了动作。

一团金黄的光芒在圣石的白光里分外崭新而陌生。

小风发出一声孩童才有的狡黠而天真的笑,举起手里一个脏污的火镰。他黑瘦的小手分外灵巧,飞快地点起一小簇火花,然后直视着霍楚吉的眼睛,张开手让火镰落向地面。

邵元倒在地上伸出双手,用一团织满花纹的锦衣碎片接住了那带着火星的火镰。那团碎片是刚才还缀在霍楚吉胸前的锦绣,现在却在邵元手里猛地燃烧起来。邵元咧开血痕模糊的嘴巴,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使出最后的力气把火镰和织锦碎片远远丢向那幅画,正落在中央,精准无比。

干而脆的羊皮纸发出噼啪的响声,仿佛有些不情愿,但终于点燃了。

霍楚吉丢下小风疾步上前去扑火,但已经来不及。火舌在白色的羊皮纸上飞快蔓延,舔过还没画完的澹都宫城和街道,所过之处焦黑翻卷。霍楚吉目眦尽裂,跪在画面上四处扑火却毫无作用。他返身抓住咯咯地笑个不止的小风,将他一把按在纸上,手中加力,恨不能捏碎他的脖子。

圣石的白光跳跃了一下,又一下。

多年前的回忆闪电般击入脑海,霍楚吉猛然抬头,看见巴雅圣石白光大盛,荡涤一切颜色,把整个世界洗成纯白。圣石内部那微弱不绝的细声也嗡然作响,震得人的耳膜都要爆成碎片。他猛然惊觉,这样的一刻自己曾经经历过!

二十年前,大祭司赛罕和八岁的霍楚吉,此时此刻,大祭司霍楚吉和阆风孩子小风。

白光使得神力飞速流转。霍楚吉不甘地以全身之力发出呐喊,声音却被圣石的白光吞噬。这光芒照彻天地,填满生者与死者的眼睛,如日月永恒,世代不息。

邵元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着一片死寂的圣石周围。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动眼珠看向圣石白光下倒着的纤细身影。他向那里伸出手去,然后,慢慢阖上了眼睛。

(尾声)

在九桥街口宫墙底下卖汤面的老头擦了把眼睛,疑心自己又眼花了。他只是掀起锅盖添了勺汤的工夫,原本没人的青石街道上便有个孩子摔倒在地,瞧上去还摔得不轻。

暮色渐深,眼看着就到了宵禁的时辰,老头已经准备收摊,这个辰光这孩子怎么还不回家,到处乱逛?老头上前扶起他,这才发现他又瘦又黑,衣衫破烂,袖口衣襟还似乎沾着好些血迹。

“你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

孩子抬眼看着老头,仿佛在吃力地辨认面前到底是谁,一双金色眼眸琥珀般发光。接着,他突然仓皇起身,四面张望。

“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心中先是惊诧于他那奇特的眸子,接着又叹了口气,这孩子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么?想来是摔得蛮重的。“这是九桥街口。”老头回身去收拾摊子,“你家在什么地方?若是顺路,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听见老头的话,四处打量的眼睛最后定在面摊后面那堵高大无比的红色墙面上。他的目光沿着墙面向上攀升,一直看到琉璃翠瓦覆盖的墙头,在那之上,有巍峨的宫宇飞檐翘脊,直入云霄。

他转身看着老头,泪水滑下脸颊。

“这是澹都。”他童稚的声音再一次重复,“这是澹都。”

老头点点头,心里再次确定这孩子脑筋是不清楚的。他像平时哄自己的小孙子一般低声道:“是的,是的,这是澹都。我汤面老王在王城宫墙根儿卖了一辈子的面,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这里。”

孩子突然俯低身子,放声大哭。

在澹都苍茫的暮色里,在崔巍华丽的宫墙脚下,他弱小得如同一只蚂蚁,只是一盏面汤摊子上小灯的光芒,便足以笼罩了他全部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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